当我在电话里告诉袁正开渠煤矿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时,他像刚嗨完似的抑制不住兴奋。八≥>一中文≯w<w≦w﹤.<8≤1<z≤w≦.﹤c﹤o≦m
我冷冷地说:“找个地方见一面吧。”
“现在就来我办公室!”
“不了,另外找一个地方。”
“新光天地下面的星巴克?”
“好,半个小时后见。”
袁正头有点乱,没有打理,精气神跟以往大有不同。
他问我喝什么,我说不喝,还有事情,聊几句就走。
见我脸色阴沉,他已经猜到了三分:“这煤矿的事情最后怎么着了?”
我想让他自己吐出来,便说:“你对这个煤矿了解多少?”
“我……我就是听一个朋友说起的,觉得这个新闻里有料,就……就告诉你了呗,我哪了解这个。”他的语气变得鬼鬼祟祟,不像平时那个趾高气扬的北京顽主。
“你这次怎么这么关心这个开渠煤矿的事情,是为什么呢?以前出现过许多的公共危机,也没见得你袁正去关注一下社会底层的弱小,这次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嗯?”
“我朋友做环保公益的吧,我只是想帮帮他而已。”他越说越没有底气。
“我们都认识几年了?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要是跟你个人的利益没有关系,你会这么用心地去过问这件事?我今天来找你,不是要答案,而是要态度。”
他低下头沉默良久。
我对服务员说来两杯柠檬水。
袁正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衣袖擦了擦嘴,完全不像他的风格,显然,他有点情绪失控。
“好!我都告诉你,你是一个聪明人,瞒不过你。这件事要从原石集团讲起。这几年我爸想要把公司做大,迅扩张。在各个城市大肆收购地皮,我曾经劝过他,房地产的春天正在过去,他不听,这两年三四线城市的烂尾楼越来越多,期房开商跑路,本来可以完工的楼盘也因为资金枯竭,只能烂尾。最近,北京几个著名房地产公司的高管相继辞职。a股共有约7o家上市房企的1oo多名关键管理人员离职。”
“别跟我扯那些专业的东西,我不懂,说简单点。”
“原石集团的大头是房地产,也就是说,在这种大环境下,最近两年原石集团利润正大幅下降,我看到年度报表时,都吓到了。我爸整天为囤积的地皮焦头烂额,再这样下去原石集团很可能就玩完了。我知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一个只会泡妞的烂龙,但遇到付文心之后,我开始改变自己。”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你在我心目中是什么,别扯这个,说重点吧。”
“有时,我爸凌晨两三点都没睡,坐在那里唉声叹气,小时候我一直叛逆任性,从来没有为他想过。那天加班,看到这老头子的白头越来越多,皱纹越来越深,突然有东西撞击了一下我的心脏,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原石正在竞标东三环的一块黄金地皮,这一年多来全公司的人都在为这件事忙活,上下打点,你懂的,如果能拿到这块地皮,原石集团就能借机涅槃重生,如果拿不到,未来就悬了。这么多房产公司中,这次唯一能跟原石集团竞争的就是王氏地产,你应该知道了,这个公司是王氏化工的子公司。说白了,就是王翌他爹靠权力运作撑起来的。论实力,他们是后起之秀,比不上原石集团,但是……”
“我知道了,你怕王氏地产靠潜规则拿走这块地皮,所以你深入了解了王氏地产和王氏化工的种种背景,顺藤摸瓜,找到了王氏化工乱排化工废水的线索,你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可以一拳把王氏集团打倒,所以你就找到了我。”
“小宇,求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人。我之前去找过几个媒体的记者,他们一查,都退缩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找你了。这次我想救救我爸,为他做一件有价值的事,他真的承受不起丢掉这块地的打击。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我说出真相,你肯定以为我在利用你,你不会去查的。”
“你不告诉我真相就不是利用我吗?!”跟先前意料的一样,我无法接受一个我真心对待的朋友,在自己头上使出这般阴招。
我没有能压住语气,咖啡店的人立即将目光投向了我们。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隐瞒这些。”他始终低着头,没有看我。
这是袁正第一次以如此阳.痿的状态呈现在我面前。
我站起来说:“这个调查报告杂志社会,但是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你,而是为了开渠煤矿下痛苦挣扎着的、求助无门的老妪妇孺。而你们,只是一群坐在高档办公室里玩弄金钱的婊.子,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们有多高贵,你们吃的屎喝的尿,都是从下面压榨出来的鲜血,你们咀嚼的,都是底层的生命。你跟那王翌父子没有区别,好自为之!”
袁正无言,继续低着头。
走出咖啡馆,胸口像缠着铁丝,无比压抑。
如果我是袁正,面临他所处的情形,会怎么办。人,有时候并没有那么伟大无私,处处站在他者位置看世界、想问题。
当时,我只念着他对我的欺骗,破坏了我对“朋友”二字的理解,我想,这个人已经进入了自己的黑名单。
这些年,尽管我们在一起有过不少美好的回忆,也许那些回忆注定属于懵懂时代的纯真,一旦融进利益纠葛的现实,所谓的纯真鸡飞蛋打,只剩一地鸡毛。
《新言论》刊开渠煤矿排放废水事件后,迅成为网络热议的焦点,社会舆论介入,引起权力层的关注。
半个月后,王翌的父亲王坤被“双规”,移交司法。王翌也被调查。王氏化工面临重组、移交。
原石集团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东三环的黄金地皮。
开渠煤矿淤积的废水被抽出来进行化学处理,煤矿被彻底查封,矿区的破楼被爆破拆迁。
一个科学小组来到矿区下面的村子里,对土壤水质进行测试,而当地政府也在拟定村民搬迁的方案。
我和卢泽汓再来到村子里,曾经留钱给他的那个老头认出了我们,他感激涕零,对乡亲们说这两个是我们的大恩人啊,快来感谢我们的大恩人。
他们拿出乌枣等土特产,让我们带走。我们只抓了几个,让他们收起来。
卢泽汓看着眼前这些朴实的人,泪在眼眶打转。
似乎一切都解决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不是每一件藏污纳垢的勾当都能被曝光,能引起舆论的关注。
此时此地,还有多少人正喝着致癌的污水,呼吸着肮脏的空气,又有谁去关心过他们。
昆德拉不签字的理由,是否也跟这种无力感有关。
回家的时候路过一人家,这家人只有两姐弟,姐姐15岁,弟弟9岁,妈妈早些年因病去世,爸爸在两年前患肺癌走了。
我明白,自己的义务是回去写一篇开渠煤矿废水排放事件的后续报告,然后在文章中动情地描述这两姊妹的悲惨身世,引起大众关注,接着,各地的捐款源源不断地涌来,两姊妹的衣食住行不用愁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个时代,人们容易对具体的事物产生悲悯之情,却永远不愿意去参透这悲剧的根源。
没有深度的追问,这样的怜悯也变得廉价了。
我和卢泽汓把身上的钱都留给了他们,走到车站才现妈.的完了,这次一激动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了,回家的车费都没留。
总不能回去对两姊弟说,小朋友对不起,能不能把我们刚才献的爱心退一点点给叔叔呢。
他们肯定会默默地想:两个怪蜀黍。
想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小卖部找到一个五六十岁的酒糟鼻男人,卢泽汓悄悄对我说:“他像不像桥边镇小卖部的陈打枪。”
我一看真有几分神似。
酒糟鼻男人知道我们两个是调查开渠煤矿的,笑呵呵地说:“你们两个可真行了,我们闹了这么久都没辙,你们一来就把问题办了。小伙子不错!”
我们把没车费钱的事实告诉了酒糟鼻男人,说网络转账给他钱,然后在他那里拿点现金坐公交车到车站。
他想了一会儿,说:“可以,但是你们得给我一点劳务费啊,你说是不是嘛,我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吗,大家都相互理解一下,呵呵呵。”
他一笑,露出满嘴的黄牙,那面目为何如此可憎。
最后谈好了,我给他转账了25o元,他给了我们两百元现金。没办法,就当那5o元打水漂了。
我们离开时他开心地笑,说:“慢走了,小兄弟,不送了哦。”要是老子坐地白挣5o元,我也会笑得很开心。
他那一嘴的黄牙,臭不可闻。
回家路上,我和卢泽汓都默契地沉默不语,也许他也在思考昆德拉和哈维尔的抉择,还有古斯塔夫?勒庞写的那本毫不客气的书——《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