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桂兰在自家地里看水。
她卷着裤腿把枯死的麦苗拔掉。
地里旱得厉害,干裂出来的条条大口子,纵横交错的,像结好的蜘蛛网。
踩在上面,有点硌脚。
“贼老天,到底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田桂兰拉着脸臭骂。
往年干旱,哪回不死人?
她家男人死的早,她又当爹又娘的将儿子拉扯大,好不容易盼到儿子长大娶媳妇,给她生了个孙子,刚觉得日子有盼头了,这旱灾又来了。
田贵兰浑浊的眼里隐隐泛红。
她家日子不算好过,咬着牙买的粮还不够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但不管怎样,到时好赖能让儿子孙子活下去。
至于她自己。
她活了一把年纪,也活够得本了。
“死老头子,你个短命鬼,自己两腿一蹬享福去,留下我在这里吃苦又受累的,你瞅瞅,我这眼看就要被饿死了,你也不显灵管管我”。
田桂兰一边整理麦苗,一边发泄着内心的凄苦。
能活着,谁会愿意死?
她还想活到孙儿小石头娶妻生子当老寿星呢!
想到心酸的地方,田桂兰伸手抹了一把眼泪。
她手背才刚举到眼角位置,突然顿住。
面前,田埂另一边的地里,有水!
虽然只有浅浅一层,但确实有水。
田贵兰跑过去。
老花家地里不仅有水,麦苗长得也好,根茎结实的埋在土里,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那清凌凌的水!
忌妒!
田桂兰深深的忌妒了。
她家和老花家地头挨着,往年老花家年年遭灾,她没少嘲笑人家。
可今年所有人都遭灾了,老花家凭又啥例外?
田桂兰眼睛骨碌碌一转,一个坏主意冒上心头。
做贼一样确认好四周没人后。
田贵兰蹲下身子,开始挖田埂。
没有锄头,就用手刨。
土块很硬,不太好挖。
田桂兰却吭哧吭哧挖得很起劲。
终于,许久后。
田桂兰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股细细的水缓缓流进自家地里。
这可是活命的水。
田桂兰正想露出得意的笑,一道雷忽然劈在她面前。
田桂兰:!!!
嘴角滑稽的扯着。
她才做亏心事,老天爷就想来劈她?
顿时吓得一屁墩跌坐在地里。
然而这时,天上竟然开始下起了雨。
先是淅淅沥沥,而后变成大雨。
天空还不是伴着电闪雷鸣。
下雨了!
她又能活了!
田桂兰立马忘记刚才受到的惊吓,高兴的蹦了起来。
而后便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在地里上蹿下跳的。
“那是啥?”田桂兰眯着眼睛瞅了半天。
也没看出是啥玩意,只能从它动作上看出有几分像是个猴子。
她立马愤怒了。
“山里的畜生下山糟蹋庄稼了。”
田桂兰大吼一声,操起田埂上插着的竹杆子就冲了上去。
那竹杠子还是往年插在天埂上做成稻草人吓退野兽用的。
钱招娣被雷追的没地躲。
好不容易雷终于停住不劈她了,便用双手撑着膝盖歇息,大口大口的直喘粗气。
这时,她身后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背上一痛。
钱招娣脚下一个踉跄,摔成狗吃屎的样子往前扑在地上。
田桂兰扔掉手里断成两截的竹杆子,双手撑在腰上,大跨步站立着,模样活像个大茶壶似的。
“好你个短毛畜生,竟敢糟蹋庄稼”,田桂兰气势汹汹指着地上的短毛畜生怒骂。
“田婶子”,地上的短毛畜生虚弱的唤了一句。
田桂兰:“看老娘不要了你命,敲开你的脑壳当下酒菜……”
等等。
田桂兰突然卡壳。
短毛畜生还能说人话?
声音听着好像还有点耳熟。
田桂兰心下不妙,这乌漆嘛黑的玩意该不是个人吧!
她伤着人了。
田桂兰:……
田桂兰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剥开那玩意覆在面上的头发。
“二牛家的,你咋这个鬼样子”,田桂兰失声大呼道。
面前黑漆漆的玩意还真是个人。
而还是她死对头家的。
可不行找她赔医药费啊!
这念头闪过,田桂兰立马决定先发制人,“二牛家的,你干啥搞成这鬼样子在这吓人,我还以为是山里的短毛畜生下山了,差点没吓死老婆子。”
挨了一闷棍,痛到说不出声的钱招娣:你认错了,还怪我喽?
可惜,她后背实在痛的厉害,没法跳起来怼回去。
田桂兰见钱招娣痛得哎呦哎呦直叫唤的模样,心里也虚得厉害。
她刚才那一棍子可没收着劲。
不过好在竹杆子立在田里久了,已经有些霉烂了。
否则她肯定要把人打坏。
“我又没用多大劲,你可别想着讹我,不然我非得和你理论理论,你这幅鬼样子在地里是想干啥”,田桂兰生怕钱招娣要她赔钱,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
钱招娣这会哪里敢想别的,只费力的用手指了指大哭的小牛牛。
田桂兰那一杆子总算把她脑子彻底敲醒了。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清醒。
她偷偷摸摸把小牛牛带地里,还把人欺负惹成这样。
这要被她公婆和老三家两口子知道,肯定得撕碎了她。
钱招娣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干嘛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去招惹小牛牛。
田桂兰狐疑的看着钱招娣,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
但视线还是跟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就看见了在雨里哭的像淋了雨的小鸡崽子的小牛牛。
刚才田桂兰的注意力都放在糟蹋庄稼的“短毛畜生”上面,就忽略了小小一只,哭的惨兮兮的小牛牛。
这会儿看见花老婆子的心肝宝贝仿佛受大了委屈的模样,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
“钱招娣,你可真够出息的,欺负个丫头片子算什么”,田桂兰鄙夷的轻踹了一脚地上的钱招娣。
然后朝小牛牛走去。
她是真瞧不上钱招娣尖酸刻薄那样,把个丫头片子带地里来欺负。
这还是当婶子的呢!
亏她做的出来。
小牛牛嚎得像受伤的小狼崽子。
小脑瓜似乎已经看见阿爷阿奶,爹爹阿娘他们饿死后,被人吃掉变成一堆累累白骨的画面。
大雨浇在身上。
头上的小花苞也被雨打散,一个小辫子垂在耳朵边上。
卷翘的小睫毛上也挂着水滴。
整个小人儿像只被抛弃的可怜小狗。
田桂兰一把将人抱起。
压根没想要说安慰小牛牛。
她觉着自己大发善心把花老婆子的孙女儿捡回去已经很好了。
还要安慰?
想屁吃呢。
“我要阿爷,阿奶……”小牛牛抱着田桂兰脖子哭着说道。
“好!你要你阿爷,要你阿奶!”田桂兰摸摸被嚎得隐隐犯疼的耳朵,没好气的翻个白眼。
没发现,天上,一朵黑云悄悄摸过来遮在她们头顶。
挡掉大部分雨水。
田桂兰抱着小牛牛往家走。
身后钱招娣见状,赶紧虚弱的喊住人。
“田婶子,还有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田桂兰脚步一顿。
回头。
捡起钱招娣一条腿。
像拖死狗一样拖上。
跟着,继续回家去。
那头上的乌云也同时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