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亭看着从眼前驶过的汽车,也看见了后座上的那一道身影。
她只觉得手心冰凉,在裴湛山的目光向着窗外看来时,她匆匆转过身,将背影隐在了人群中。
车队开过去了,周围的喧闹声也是渐渐平息。
“樊亭姐,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吴燕燕走了过来,见樊亭脸色如雪,当下就是问道。
“我没事,可能刚才人太多,有点闷。”樊亭的声音有些微弱,有些勉强地与吴燕燕笑了笑。
“哦,那我送你回去吧。”吴燕燕搀起了樊亭的臂膀。
樊亭没有推辞,一路上心都是乱得厉害,她没有想到裴湛山会来符远,也不知以后又是否会与他相见,她更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将当年的事放下,若他没有放下,那她与叶廷深还是要离开符远,继续颠沛流离的去讨生活。
樊亭心里沉甸甸的,叶廷深前些日子已是去了辽源,并不在家中,眼下身边当真是连个能商量的人也没有。
樊亭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翌日清晨,她刚起床未过多久,就听自家房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她心里一惊,透过门缝瞧见屋外的人是吴燕燕,才松了口气
“樊亭姐,我来找你去医院呢。”吴燕燕兴高采烈的说。
樊亭这才想起昨日答应了与她一道去济慈医院帮忙的事,自从遇见裴湛山后,她心里装着事,竟是将这件事忘了,此时看见吴燕燕,樊亭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让她稍等,自己则是去速速地收拾了一下,与吴燕燕一道出了门。
如吴燕燕所说,济慈医院现在的确是急缺人手,此次除了吴燕燕与樊亭之外,还有十多人也都是前来应征护士,多是些年轻的,受过一定教育的女性,两个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带着她们,让她们跟在身后学,如何为病人量血压,量体温,扎针吊水,清创伤口等。
前面的倒都还好,就是清创伤口实在有些让人害怕,头一天就有几位年轻小姐受不了,匆匆从医院离开。看着那血淋淋的伤口,樊亭也觉得恶心与恐惧,但还是忍住了,与吴燕燕一道留在了医院,半个月下来,一些简单的护理工作已是能够上手了,就这样在医院里帮起了忙。
医院里事情多,叶廷深也不在家,樊亭索性回去带了几件换洗衣裳搬进了医院,晚上就在职工宿舍和吴燕燕一起住,也幸得每日里忙碌,樊亭倒也没功夫去胡思乱想,到了晚上,樊亭会给叶廷深写信,写过信刚上床歇下,几乎下一秒就能进入梦乡。
战事又打了起来,有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回城里,大多都是些不太好的消息,从附近的农村中也涌来一大批难民,一时间符远城中人心惶惶,四处都能看见难民的身影,难民当中有好些都带了伤或生了病,被安置在了医院中,就连济慈医院也被送过来好些。
樊亭每日里的工作更是忙碌起来,除了照顾病患外,还要照顾难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止是她,几乎医院里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是如此。
这一日,樊亭刚为一个患者挂上吊瓶,就听隔壁的病房里传来一道焦灼的女声,在那里大喊,“来人,快来人,有人要自杀!”
樊亭一怔,匆匆向着隔壁跑去,就见隔壁的病房中已是围了好些人,有医生快步赶来,众人合力将一位老太太从窗台上拉了下来,那老太太一脸的泪,不住的嚷着不活了,让她去死之类的话。
“大娘,您这是做啥,有话好好说!”一位年长的护士长扶着那大娘的身子,与其开口道。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那大娘双目无神,嘴巴里翻来覆去只念叨着这句话。
“大娘,到底怎么了?”吴燕燕也是赶了过来,对着那大娘好奇的问道。
那大娘眼泪滚滚,终是说道,“上月,日本鬼子进了咱村子,烧我们的屋子,抢我们的粮食,那天……我在茅房里,他们那群天杀的突然就闯进了我家,我瞧着我老头,儿子……都被他们给杀了,还有我那儿媳妇,我儿媳妇怀了八个月的身孕,那群天杀的鬼子还要糟蹋她,我儿媳妇不从,这些天杀的,他们,他们就把我儿媳妇杀了,还用刺刀,把我儿媳妇的肚子剖开,把我孙子,把我孙子用刺刀挑了出来啊!”
那老太太说完,只捶着自己的胸口,哭得死去活来,一声声的喊道,“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听着那老太太的话,病房中的人都是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年轻的医生攥紧了拳头,红着眼睛开口,“日本人竟然这样残忍,他们居然这样残忍!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畜生!”
“如果不能把他们赶出去,那以后,是不是全国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吴燕燕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之色,她攥住了樊亭的手,小声问道,“樊亭姐,是不是大伙儿都会遇到这种事?”
樊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吴燕燕的话,她看着那痛苦的老太太,眼眶也是跟着湿润了起来。
她在翌日回了家一趟,如今医院里涌来大批难民,除了人手不够以外,药品也远不够用,甚至连资金都变得紧张起来,当初说好每个月三块大洋的工资,医院也压根发不出来。
她取出了父亲留给自己的存款单,从银行兑出了一笔现洋,她自己留了一小半,这笔钱是要在关键时候留着叶廷深救命的,剩下的那一大半连同家里平日攒下的积蓄全都捐给了医院,为难民们买药。
“叶太太,”看着那一笔现洋,院长大为感动,与樊亭道,“这怎么好意思?”
“院长,这笔钱不算多,权当咱们尽一些力。”樊亭温声开口。
“多谢了,叶太太,我真是替这些难民多谢您了。”院长连声感激。
樊亭摇了摇头,从院长室离开,自己去了更衣室将衣裳换好,刚进大厅就见有人站在那里对着所有的医护人员大喊着,“前线的战地医院缺人手,有一大批伤员得不到救治,有人愿意去吗?”
有许多医生和护士都是围了过来,听着那人的话,大家都是面面相觑,似乎在做思想斗争。
“我们的战士都是好样的,他们在跟日本人打仗,一步也没有退缩过,如今他们流了血,需要医护人员的救治,我再问一遍,有人愿意去吗?”那人几乎要红了眼,又是喊了一声。
“我去!”有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樊亭寻声望去,见吴燕燕头一个举起了手。
樊亭默了默,也是举起了手。
有了人带头,跟随的人自然多了起来,济慈医院中出动了十多位医生与护士,跟随着军医坐上了卡车,向着战地医院行去,那一路颠簸不平,樊亭刚下车就是吐了起来,她顾不得难受,只打起精神,与旁人一道救治伤员。
日军这一次向着锦城,符远,辽通三城发动总攻,猛烈的火力几乎让守军招架不住。
裴湛山在战壕中举着望远镜向着战地上望去,一个炮弹打来,一旁的侍卫长连忙扑在了裴湛山身上,就听“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在战壕不远处炸开,众人身上都是落了一身的土。
“他妈的!”裴湛山站起了身子,挥了挥自己的头发,渣土纷纷掉了下来。
“大帅,要不咱先撤吧!”
“撤你妈!再这么撤下去符远就守不住了!传令下去,继续给我打!老子就在这守着,谁都不许后退一步!”裴湛山一声怒喝,下了死守的命令。八壹中文網
这一仗伤亡惨重,却终是顶住了敌军的进攻。
待日军撤退后,裴湛山望着满目疮痍的战地,耳边全是伤员们痛苦的呻吟声。
“医院那边怎么样,伤员能不能得到救治?”裴湛山看着伤员们被担架一一抬走,与身后的随从问道。
“大帅,前几日咱们刚从城里的几家医院又调了一批人过来,稍微缓解了些人手不够的情况。”
“药品都够吗?”裴湛山又问。
“应该都够吧。”随从有些不太肯定。
“什么叫应该够?”裴湛山果然发了火,他看着那些伤员,很快做出了决定,“不能让兄弟们流血流汗又流泪,你去安排,咱们去医院走一趟,去看看伤员的情形。”
“是,大帅!”随从当即称是。
裴湛山仍是一身的土,他也顾不得清理自己,吐一口吐沫,都是带着泥土渣子。
战地医院中。
伤员从前线源源不断地被送到医院,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医院中虽是忙碌,救治工作却仍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樊亭如今除了简单的护理外,已是可以跟一些小手术,为军医递去需要的手术用具,她心细,也用心,往往一场手术下来,都会得到军医的夸赞。
今日她又跟了一场手术,待手术结束后已是精疲力尽,她去了一旁歇息片刻,刚喝了一小口水,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得有人说起几个字,似乎是“裴督军来了”。
樊亭心里一紧,她站了起来,果真看见了他,她看着他带着一干侍从大步进了医院,他显然也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军装上落满了尘土,身形一如既往地挺拔,眉宇间印着淡淡的风霜与军人独有的坚毅。
“该怎么忙就怎么忙,都别管我,我看看就走。”裴湛山与前来相迎的军医开口,他的脚步不停,继续向着医院内走去。
樊亭侧过身,手指轻颤着戴上了口罩,又将护士帽压低了些,整个人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仍是低着头站在廊角,看着他的军靴越走越近,最终从她身边掠过,他并没有留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