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仪的目标并非长安城,而是翻越牛首山绕过骆谷关奔往岐州太白山。吐蕃人虽然占据了关中,但他们的根基在高原,所以与之相通的陇右便显得极为重要。他的目的便是取道岐州、陇州,在陇右与关内道的必经之地极尽所能的搞破坏。
如此一来,比然会使得据守关中的吐蕃人如坐针毡,比袭扰长安附近的作用要大出了不知道多少倍。
神武军能在山中穿行,如果吐蕃人也追进山中,那就正中了郭子仪的下怀,他大可以利用沿途复杂的地形进行伏击,最终将会使得追兵受创惨重。
尚悉结最终也没能亲自追入牛首山,在复杂多变的山势面前,他选择了止步,但出于本能的不甘心,还是派出了数千步卒甲士进入山中追剿。在返回长安的路上,他突然发觉自己竟被这股无足轻重的神武军搅得怒火大起,这实在是不应该的。
区区一两千人就算在可恨,又能掀起多大的浪头呢?恐怕连区区一个县城都打不下来,又何况有二十万大军驻守的长安呢?他们若不自量力的以卵击石,最终所能换来的也只有灭顶之灾。
但怒火终究是要发泄出去的,返程的路上一连处置了几个“不作为”的县令,将他们的首级传往附近各县,以做惊醒。如此一来,关中各县的风气不由得为之一紧,原本众官吏们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绝大多数地方官吏的打算都很实际,不管哪个做天子,都需要官员管理地方,所以他们只要夹着尾巴做人,就能挺过这次动乱。等到玛祥仲巴杰通过李承宏之口安抚了各地官吏以后,这些人的胆子也有些大了。郭子仪能从容的由各县地界上通过,与地方官吏们对吐蕃人的痛恨不无关系,相对的自然就同情有讨逆之名的神武军。
然则,尚悉结的弑杀让地方官吏们认识到了,吐蕃人并不是非他们不行,一个个又开始噤若寒蝉。
除了尚悉结所部,另一支与神武军遭遇的人马一战大捷,击伤唐.军主将,斩首千余,虽然没能尽歼,但总算是除了一口恶气。玛祥仲巴杰得报以后,心下也不由得大喜,就实而言他对神武军是心存忌惮的,因为早在天宝年间便已经见识过神武军的特立独行,他打心眼里认为这是一支强过唐朝边军太多的人马。
所以,在接触之初,玛祥仲巴杰心里还是打着鼓的,而今牛刀小试,一举击败了小股袭扰的神武军,他才渐渐放心,至少神武军不是传闻中那么战无不胜。既然如此,他接下来也就可以筹划强攻潼关等事宜。
不过,尚悉结带回来的消息让他觉得有一些美中不足,将一直千把人规模的神武军撵到西边去,总觉得让人有些不安。
“秦陇之地乃通往高原的锁钥之处,绝不能掉以轻心,只派数千人追击是不够的。”
尚悉结倒吸了一口冷气,初时他只以为那股神武军是狼狈的逃亡了山南西道,以避开吐蕃大军的锋芒。此刻经由大相提醒,他突然发现自己想的简单了,原来这股神武军并非狼狈逃穿,而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进入秦陇之地的打算。念及此处,尚悉结深深有种被戏弄后屈辱和愤怒。他是个动辄歼敌灭国的大将,现在却被神武军中的无名宵小给戏耍了,他的愤怒可想而知。
玛祥仲巴杰缓缓走到尚悉结身侧,将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唐人有句话说得好,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你今日并未一败,所憾者不过是放掉了千余神武军。他们跋山涉水,翻越牛首山、太白山,就算到了秦陇也是师老兵疲,你只须令当地留守的兵马守株待兔,岂非就能一劳永逸了?”
“大相所言极是,神武军翻山越岭,自然跑不过末将的传令使者!”
玛祥仲巴杰点了点头。
“不错,此事要尽快落实,不能多作耽搁,有时候差了一刻就可能差了一个胜负……”
尚悉结对这位吐蕃大相向来是心悦诚服,此时此刻则更是心折,答应一声之后便急急离去。
看着尚悉结渐渐远去的背影,玛祥仲巴杰总觉得心头那一丝阴云仍旧缠绕不散,而这意思阴云显然并非尚悉结的插曲所致,而根子究竟在何处呢?他又一时间说不清楚。难道是鱼朝恩和李承宏这几日齐刷刷的偃旗息鼓了吗?按照预想中的,他们此时应该斗得你死我活才对啊!
“报,报……”
一名随从气喘吁吁冲了进来。
“鱼朝恩被杀,那阉人的首级已经高悬在东市示众了!”
“你,你再说一遍?谁被杀了?”
“就是那个手握神策军的阉人,鱼朝恩!”
登时,玛祥仲巴杰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身子晃了几晃好悬没有跌倒。一旁的随从赶忙过来搀扶,他却一把甩脱了,在殿内急速的走了两圈。
虽然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大相毫不掩饰的愤怒之下已经生出了杀意。但随着转了两个圈子以后,玛祥仲巴杰的面色竟又渐渐平和了,又转了两圈,他才缓声叫来了负责拟写钧命的书吏,让他行文一封询问李承宏斩杀鱼朝恩的相关细节。
这封行文很快就被放在了李承宏的案头,他一直在担心玛祥仲巴杰的反应,现在只换来了一封询问的行文,而且措辞还十分的温和,便禁不住对杜乾运此前的凿凿断言而心服。
“先生快看看,这是大相的行文,朕,朕应当如何回复呢?”
杜乾运心中早就有了底,便从容答道:
“陛下如何对朝野交代,便如何对玛祥仲巴杰交代!”
李承宏还是有几分迟疑。
“这,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玛祥仲巴杰既然能忍一时之气,必然就是已经做好利弊权衡的。陛下不论给出何种答复,只要不是过于离谱,他都会捏着鼻子认下的。”
李承宏依言而行,果然很快就得到了玛祥仲巴杰的赞赏,称其为长安百姓除掉了一害。
至此,李承宏依旧觉得如在梦中,想不到咄咄逼人手握长安生杀大权的吐蕃大相居然也向自己妥协了。
“先生真乃朕之孔明也!”
他对杜乾运的赞赏也好不加以掩饰。而杜乾运却道:
“陛下之所以能赢了这一句,全赖局势所致,如果不是神武军在潼关和冯翊郡给吐蕃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此时此刻陛下只怕已经大难临头了!”
闻言,李承宏又不免心虚了。
“啊?倘若局势一了,大相没了后顾之忧,朕,朕又何以自处呢?”
他就差说出来自己会被玛祥仲巴杰清算,但总算碍于颜面没有说出口。
杜乾运苦笑道:
“倘若局势一了,陛下仍旧还是吐蕃人掌中之物,这天子不做也罢!”
这话就说得有些重了,李承宏原本还只是心有不安,现在却是吓得六神无主了,一想到将来有可能会遭到玛祥仲巴杰的报复,心里便好像开了锅一样的翻腾,各种念头一股脑的都涌了上来。
“先生一定还有妙计两侧,朕知道,朕知道的……”
杜乾运停顿了片刻,一字一顿的道:
“陛下是时候去见一见吐蕃赞普了!”
“去见他?”
“亲身去见不行,会遭致玛祥仲巴杰的猜忌,小人愿代陛下前往!”
只要杜乾运还有说法,李承宏心里就稍稍安定,他直起身子冲着杜乾运就是一揖。
“诸事都拜托先生了!”
那日,李承宏的赞普外甥赤松德赞曾偷偷塞在他手中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舅舅帮我”。
李承宏回到十王宅后就吓得赶紧将那张纸条烧了,他自己都难保自身呢,又凭什么去帮那个同样是傀儡的外甥呢?现在杜乾运突然提及此事,赤松德赞偷偷传递纸条的事便也涌现于眼前,将此事简明扼要的讲述了一遍,杜乾运兴奋的一拍大腿。
“既如此,倒省却了小人的功夫。陛下,别看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却早晚必非池中之物!”
言下之意,赤松德赞很有可能成为吐蕃大权独揽的赞普。
“当真?”
李承宏心下大喜,如果有个做赞普的外甥以为奥援,就算自己在长安待不下去了,大不了到吐蕃去投奔……
不过,他的梦才做了一半,就被杜乾运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恐怕也非我大唐之福,陛下若执掌天下,早晚必与之有一战!”
“难道朕甥舅还会反目?”
李承宏的第一反应是对甥舅反目觉得难以接受,继而又欣喜的继续追问:
“先生以为朕能执掌天下?”
比起甥舅反目这种小事,执掌天下自然是李承宏最关心的问题。
然则,杜乾运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沉默有倾才缓缓说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陛下究竟是否天命所属,只能交有老天定夺!”
身为天子,李承宏的情绪一瞬数变,由忐忑转而兴奋不过眨眼的功夫,杜乾运不免暗暗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