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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顺平找到弥生月的时候,她正蹲在桥上护栏上。
宽阔的桥面跨过河床,桥底的河水不徐不疾地流淌,金色的晨曦在河面上跳跃翻转。
吉野顺平在桥边停了下来,表情有点呆滞,手里还拎着塑料袋。
弥生月蹲在桥面的护栏上,红色的头发顺应地心引力自然垂落,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看,桥底的河水翻着水花,哗啦啦地流淌而归,
意识到有人靠近的时候,弥生月抬起头,扭头看到了站在桥边上的表情目瞪口呆的吉野顺平。
“早上好呀,昨天一起吃拉面的的吉野同学。”弥生月踩着护栏,一手拽着背包的肩带,一只手拿着手机朝他挥手。
吉野顺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且不说他名字前面那一段长长的修饰词。
昨天后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吉野顺平赶在那场雨之前回到了家,盘踞在空气里的灰尘阴霾被雨水洗去,卷入下水道里,今天的空气意外清明,空气里还带着草叶的气息。
桥面上残留着没有被太阳蒸发掉的水渍,清丽的鸟鸣回荡在夏日苍穹之下。
夹杂着某些人惨绝人寰的哀嚎声。
吉野顺平微微侧头就看到了被吊在桥下的眼熟三人组。
……干得漂亮。
吉野顺平面无表情地想。
“……雨宫小姐?”
屏幕上多了一个哭唧唧的猫猫表情包。
弥生月顿了顿。
手指在屏幕的键盘上敲了几下,弥生月给五条悟回了个信息加一个猫猫头表情包之后,眼角的余光督了督被她吊在桥底下的笨蛋三人组。
“他们好像是来堵你的。”弥生月说。
吉野顺平顿了顿,提着塑料袋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距离黎明刺破夜幕没有多久,这一带经过的人也少,他们想要干的事情不言而喻,如果不是弥生月提前把他们吊在了桥底下,今天他又得一身脏兮兮地回家了吧?
吉野顺平抿了抿唇,被攥紧的手,五指陷进了皮肤里,鼠啮虫穿般的疼痛萦绕在心底,始终挥之不去。
这群人渣到底要纠缠他到什么时候?!
“我也是来堵你的。”
略显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视线变得如水洗一般清晰,细腻的晖光倾泻而下,泼洒在红色的头发上。
“我?”吉野顺平把注意力从被吊在桥底下的人渣三人组身上挪开,“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弥生月踩着栏杆蹲在桥上,托着栏杆修建得比较高的福,即使是蹲着她也比吉野顺平要高。
弥生月从栏杆上跳了下来。
“有些事情要问你。”话音一落,弥生月低头把目光放在被吊在桥底下的蠢蛋三人组,“这三个家伙也能帮上一点忙。”
“他们三个?”吉野顺平把目光放在这三个人身上,目光难以掩饰心里的嫌恶。
弥生月把手机塞进了口袋里,“比如说当沙包。”
笨蛋三人组:!!!!
吉野顺平:“……”
请务必这么做。
吉野顺平不知道弥生月是怎么把这三个人吊在桥底下的,周围没有其他人,昨夜跟她在一起的金发小姐也不在,没有帮手就意味着她需要一个人完成这项工作。
两个站在桥上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完之后,弥生月终于想起了被她吊在桥下的三个家伙,吉野顺平眼睁睁地看着弥生月解开了绑在栏杆上的绳结,一只手抓起绳子,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泥水地把三个家伙拎了上来,三个男子高中生的重量,被她拎在手里却像是拎起一只小鸡仔那般轻松。
以往都是这三个人在霸凌别人,估计他们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被霸凌的一天,被拽上来的时候腿抖的跟帕金森发作似的,鼻涕和眼泪黏在鼻青脸肿得像是猪头一样的三张脸上,滑稽可笑极了。
弥生月没把捆在他们身上的绳子解开,放下手里的绳子之后,在他们面前慢慢地蹲下身来。
“老实说我很久没有干这种事情了。”弥生月语气平淡,“上一次干这种事情的时候还是在念国中的时候。”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念高中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干过。”
都是打完就结束了。
吉野顺平:“……”
一时间,吉野顺平觉得槽多无口。
“一般来说别人不来招惹我,我就不会去招惹别人。”弥生月说,“所以——”
“别想跑,敢跑的话,腿给你们打断。”弥生月抬起眼皮,盯着这三张猪头一样的脸,凶光毕露。
“唔唔唔唔——”
三个家伙点头如捣蒜。
吉野顺平:“……”
单方面的威逼结束之后,弥生月解开了笨蛋三人组身上的绳结,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卡扔在了他们面前。
三人组之中个子最高的人战战兢兢地捡起了被弥生月扔在地上的卡,发现是一张沾满了污渍和泥土的学生证。
学生证的主人是一个叫做新岛美香的女孩,大头照上剪得齐齐的短发,眉眼清秀,神态却有点缺乏精神气,眼睛里带着疲惫的倦意。
拿到学生证的高个子愣了一下。
“认识吗?”弥生月淡淡的声音传来。
各个子被吓得一个激灵,皮肤上冒起了鸡皮疙瘩,疯狂摇头,果断地告诉弥生月,“不认识!”
一直站在旁边的吉野顺平察觉到他在撒谎,但是他习惯保持沉默,提着塑料袋的手攥得紧紧的。
——要说吗?
——要说吗?
——说吧,说吧,反正也不会有人相信你。
——你去说啊!
——你去啊!
嘈杂的声音像是坏掉的老式电视机,纷纷扬扬如同落下的雪花,恶意的面孔像是被别在墙面上的能面一样,将最丑陋的面目暴露在他面前,他无法反驳反驳也没有用。
冷漠的老师,冷漠的同窗。
无穷无尽的阴影扑面而来,拖拽着他的大脑,留下的淤泥让他恶心得想要吐出来。
“你们还是被吊着吧。”
声音如同寺庙轰鸣的钟声,回荡在无垠地苍穹,心神获得刹那间的清明。
吉野顺平看到弥生月起身,捡起了地上的绳子。
“我说!”以往趾高气扬的高个子直接扑到了弥生月的脚下,狼狈如同吐着舌头求饶的鬃狗。
吉野顺平突然想要笑。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之后,弥生月把学生证踹进了兜里。
正当这三个人以为弥生月要离开,想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弥生月在他们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三个少年人像是三只受惊的小鸡仔一样,挤成了一团,这个年纪少年的肌肉逐渐开始充实,三个人的身体素质已经逐渐开始向成年人靠拢,人高马大的三个人像是柔弱无骨的女人一样挤成一团的样子,颇显得滑稽好笑。
“昨天把吉野同学关进仓库里的也是你们吧?”弥生月瘫着一张脸,仿佛下一刻就会动手揍人。
“呐,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这么喜欢霸凌别人吗?”弥生月轻轻问。
“你、你是吉野什么人啊?!”为首的高个子声音都是抖的跟筛子似的。
“你说呢?”弥生月依旧瘫着一张脸,态度不徐不疾地发问。
高个子看看在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吉野顺平,又看看旁边的红毛,两个人都是一副瘦的没几两肉的样子,偏偏前一个是软弱好欺负的豆芽菜,后面那一个却是打人凶残,专门挑着痛点去打。
“亲戚?”高个子斟酌地开口。
“你说是就是吧。”弥生月淡淡地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不要学□□干架了。”
笨蛋a:“……”
笨蛋b:“……”
笨蛋c:“……”
好气哦。
“好好读书才是正道。”弥生月说,“嘛,虽然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没少打架。”
吉野顺平:“……”
所以你是极道出身吗?
“总之,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弥生月说,“我这个人比较闲哦。”
笨蛋a:“……”
笨蛋b:“……”
笨蛋c:“……”
三个笨蛋点头如捣蒜,话也不会说,就玩命似的点头,一副要把脑浆子给晃当出来的架势。
弥生月也没有多为难这三个家伙,问到自己想要的的信息之后干脆利落地放他们离开了。
吉野顺平目送着在清风晨曦里相互搀扶的三个笨蛋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好笑,于是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笑一点也让他开心不起来,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留在了心里,独自腐烂着。
他在唇齿间尝到了苦涩。
桥底的流水哗哗流淌,朝着地平线奔涌,逝去而不复返。
弥生月倚在栏杆上,在口袋里摸了两下,摸出两颗橘子味的糖果,“你伸个手。”
吉野顺平伸出了手,他看到弥生月在他的手心里放了什么东西,展开手一看,发现是两颗糖果,包装精致可人的糖果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格外的惹人怜爱。
吉野顺平愣了一下,而后他听到弥生月说:“这个年纪的小孩,不要老是板着一张脸,很容易长皱纹的。”
“偶尔哭出来也没什么。”弥生月倚在护栏上,低头看着桥底的流水。
吉野顺平抿了抿唇,温热的液体盈满了眼眶,他突然想要哭,但是他本身又是个极其倔强的孩子,倔强到既不愿意向霸凌他的人低头,也不愿意向别人求助。
高傲而不自知,既不愿意多管闲事,也不愿意随波逐流,他深藏于骨子里的高傲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明显,虽然说不适众星拱月的那种闪耀的与众不同,但处在人群里,也足以让其他人排挤他、霸凌他。
毕竟人类从来都是喜欢排除异己的种族,对于不能理解的事物和人,在遥远时间的另一端,他们被把他绑在火架上烧死,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随随便便害人性命,否则遭受惩罚的就是自己了,于是他们换了一种方法,用冷暴力、毫不掩饰的霸凌。
于是与众不同的男孩被孤立在了人群之外,偏偏他是个没有什么能力保护自己的小孩子,也不懂得怎么反抗、还击,以至于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吉野顺平吸了吸鼻子,开始找话题转移注意力,“呐,弥生月小姐是做什么的?”
“咒术师,半吊子的那种。”弥生月说。
“半吊子?”吉野顺平不太懂。
“一个月前我还是老师。”弥生月说,“体育老师。”
吉野顺平:“……麻吉?”
你刚才威胁人的架势,我都怀疑你是极道出身。
“真的。”弥生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小时候因为这头红色的头发,没少被人嘲笑,他们扯我的头发,我就揍他们。”
——红头发的弥生月,弥生月的红头发,是珍宝。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记忆里的女人笑得眉眼弯弯。
“抱歉。”
“嘲笑我的头发的人又不是你,你道什么歉呀?”
“咒术师是……”
“专门祓除咒灵的人,就是你昨天见过的怪物。”
站在桥面上的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河堤两边的芦苇荡在风里翻出白色的浪潮,天空清澈如水洗,时不时划过两三只白色的飞鸟。
吉野顺平很久没有跟别人这么聊过天了,休学过后他的性情越发的阴郁,越发的沉默不语,他都要忘记跟别人聊天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意外地很轻松,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轻松的感觉。
“他们经常找你麻烦吗?”弥生月突然问。
吉野顺平觉得这个不是什么大事,这些事情只要在学校里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男孩‘嗯’了一声,“高二开始之后就休学了。”
男孩的嘴唇动了动,“因为我受够了。”
“没有告诉老师?”弥生月又问。
吉野顺平想到了全身肥肉浮肿的老师,忍不住冷笑一声,“外村老师不会管的。”
话一落音,他又低下了头,把头埋进了交叠在护栏上的手肘里,闷闷的声音传进了弥生月的耳朵里。
“谁都不会管的。”他告诉弥生月,“除了妈妈,没人会理会我。”
弥生月保持沉默,听着男孩不自觉的诉苦声,天空回响着飞鸟的啼鸣,夏日的天空格外的清澈,一如桥底的河流,清澈得仿佛能看见底。
她又想到了十四岁的盛夏,小眼睛丸子头的少年坐在摇摇马上,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但是莫名地却又跟眼前的吉野顺平重合起来。
——弱者对强者进行霸凌和迫害。
悠扬稳重的小提琴群里,一身袈裟的青年的面容被水汽氤氲得模糊。
弥生月拍了拍吉野顺平的肩膀,“要跟我学怎么打架吗?”
吉野顺平被这句不着头的话问得愣了好半晌。
“我觉得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弥生月的表情严肃。
吉野顺平:“……要。”
虽然不是很懂这句话,但是好像没有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