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阅览室以往看守所的在押人员只能在床板上看看自带的书,但现在作为上海的示范性看守所,这里刚刚落成了一个崭新的阅览室,在晚上熄灯以前都可以来这里看书。梁择栖说他在今天的新闻联播开始之前都不会离开这里,因为要找到线索必须从林教授本身入手,他要找出这里能找到的所有的林梓棠的作品加以研读。林教授的书并不难找,在推理悬疑的区域就和东野圭吾的书一样显眼,没一会儿,我和他一起找到了六七本小说,都是代表作品,梁择栖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始了阅读,他读得很快,没几十秒就能听见翻页的声音。说到看书,我对此很有发言权,每次看书我都似乎可以完全地沉浸其中,仿佛一个个人物在我面前活灵活现。林教授最喜爱给我分享他刚刚写好的内容,因此我总能给予他最佳的反馈。这种代入感会持续很长时间,即使我从书中抽离回到现实,我的情绪却还会停留在书中的情节里,直到十天半个月以后,才逐渐淡忘。有的时候,甚至完全不记得看过了什么。当然,这可不是失忆,一旦看过的书再被提起来,我一定能从脑海深处再找到读过它的记忆。总之,我也打算开始搜寻一些乐趣。我用余光看着那些“嫌疑犯”们读书的样子,最受欢迎的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偶有一两个读海子和三毛的,便不自觉地想打量他们的长相,凑近过去,端详一番。不像,不像读海子和三毛的样子呀。但是这个想法刚刚出现,又觉得自己好笑,读书是最公平的事情了,不挑长相也不挑身份,在社会里挣扎的每一天他们都没有机会看看书,来了这里翻开海子和三毛的他们是否真正认识了自己呢?思及此,我涌现了迫切的读书的欲望,我赶忙去寻觅一本书来,勿负了这“大好时光”。我巡了几排书架,只有古典文学那里无人来往,难得这一僻静之处,我便想好好找一本书。随便扫视了一圈,《左传》、《鬼谷子》、《道德经》,都是些知名的经典之作,大概是考虑到看守所的文化层次吧,这些统统都是青少年插图版。忽然,一本老版的《山海经》映入眼帘,这是林教授生前最喜爱的典籍之一,时常在床上捧读,但是说来惭愧,我连看都没有看过。相比于其他古籍的光亮,此书显得破旧不堪,我小心地抽出来,用一只手护着,生怕封面跟着掉落。里面同样配有丰富的彩色插图,看的出来,这是此地为数不多受欢迎的古典文学书籍。究其原因,无非鬼神志怪,满足人们猎奇的心理吧。鲁迅先生评价其为“盖古之巫书”,想必也是将其归于脱离现实之行列了,因为从来没有好好研究过它,今天我且试读之。于是,我就地靠着书架坐下,便看了起来。既然这是依照地理方位描写的,我就想直接看看江浙这边有何珍奇异兽,但是细细翻找也只有东山经稍稍符合,描述的乃是华东地区。从东次二经始,便从山东一路向下穿越江苏,我在这里放慢了速度。“东次二经之首,曰空桑之山……其状如牛而虎文,其音如钦,其名曰軨軨,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水。”
这山东有牛是不稀奇,虎文即是虎纹,相比是什么特殊品种,也不算珍奇异兽吧。如此看来,《山海经》也当有颇多纪实的内容,无非最后一鸣叫则引发大水,有些天方夜谭,兴许是碰巧将二者联系了起来。再往后,就愈发显得神话色彩,什么珠蟞鱼、犰狳尚可从现实中找到原型,但是獙獙(有翅膀的狐狸)、蠪侄(长有虎爪的九尾狐)就再难自圆其说了。慢慢地,头顶的日光灯显得越来越亮,天色渐晚,“开目为昼,闭目为夜”,这是其中的烛龙,它“赤地万里”,我也在书中沉浸了许久,一如跟随《山海经》行了万里路,而现在也由昼至夜,时间在读书中竟然可以过得飞快,这也是评价一本好书的准则吧。我合上书,想去看看梁择栖的情况。偌大的阅览室里,只剩下三个人,除了我俩,还有一个戴着眼镜却面目粗犷的地中海男人,他捧着一本《博物大百科》。大概是记录地球上动植物的书籍,看样子不是针对少年儿童的那种,书非常厚重,应该是记载的品类相当齐全吧。他看得非常吃力,眼睛就差怼到书上去了。我不敢多看他一眼,赶紧去叫梁择栖,再过不久就要饭点了,我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梁择栖歪着头靠在墙上,旁边的书散乱的堆放着,看样子似乎都已经翻过一遍了,他把最后一本书合上,长出了一口气。“你都看完了?”
“算是吧,有些注水的地方跳过了。”
梁择栖的声音有气无力。“啥?林教授写的书哪有注水的地方?我看是你不懂吧。”
我极力维护着林教授。“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吧,只是跟岛田庄司一样描述某些新领域的时候,有些长篇大论了。”
梁择栖瞥了我一眼,似乎看到我面露愠色,“当然,也许是我才疏学浅,看不出其中的用意吧。”
他显然不想与我争论。“算了,算了,快到集合吃饭的时候了,走吧。”
“服了你了,牢里的饭你也馋。”
梁择栖揶揄的同时还是起身了。但是,正要走过那个面目粗犷的男人身边时,梁择栖似乎是用余光瞟见了什么,随之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用闪电一样的速度退到能看清封面的位置,然后极其不礼貌地用一只手搭住了那个男人的肩膀。“这本书给我看一下!”
他开口说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唐突的请求。“干嘛给你?”
男人下意识用手护住了书。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同意啊!这个梁择栖难道真没有一点情商可言吗?“我就看一下。”
“一下也不给。”
两个人僵在那里,就像小时候听妈妈和店员砍价时候的尴尬扑面而来,我已然有了抛弃他一个人赶快走的念头。但是沉默数秒以后,梁择栖低头到那个男人耳边低语了几句,霎时男人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接着主动把书递给了梁择栖,这一幕把我看得是目瞪口呆。此时饭点的铃声响起,面目粗犷的男人兴冲冲地去吃饭了。梁择栖顺势坐在了他的座位上,我捂着正在“严正抗议”的肚子看了看他,也只好一并坐下。“给我几分钟就好。”
梁择栖说。“唔,好,不急。”
我当然会等他,他此刻“用功”的每一秒都是为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博物大百科》有了兴趣,也不知道他在林教授的书里发现了什么,但是我相信他。我正坐在梁择栖的对面,偷偷盯着他看,他的刘海干枯了许多,但是依然挡不住英俊的面庞,尤其是沉浸在思考中的样子,我吞了吞口水——还是有点饿了。“砰”的一声,梁择栖把书重重地合上,大叫了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紧接着,他拉上我奔向食堂,“赶紧找到石岭成!”
他嘴上念叨着,看来是对案情有所发现了,我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12月18日食堂此刻的食堂已是人满为患,我们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石岭成的踪影,原本他站岗的位置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管教的面孔。也罢,先吃饭吧。这一回,梁择栖没有像昨天那么对饭菜有兴趣了,他连汤都没有盛,放下餐盘以后仍旧四处环顾,迫切地寻觅着石岭成。我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好奇心也蠢蠢欲动。“那个……你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吗?”
“有用无用只一步之遥,如果经过验证,杀死林梓棠的凶手就昭然若揭了。”
“真的吗?是谁?”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汩汩泪水也逐渐充盈了双眼。“保密。”
梁择栖卖弄关子,“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解决,我只会讲完整的答案。”
我无可奈何,扒拉了几口饭菜,虽然肚子很饿,却也不觉得好吃。“那你告诉我刚才那个大汉怎么就突然把书给你了,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今天我总得满足一处好奇。“来,我告诉你。”
他做了个让我凑近些的手势。我把头稍稍向他靠近。“此人右手腕隐约露出‘笑面恶魔’的纹身,这是此前本地被严打的黑恶势力‘平齐会’的成员标志。还有,他一下午数次翘起了二郎腿,但意识到又立刻放下,这是因为会规对老大近侍行站坐的姿势有严格要求。他已经习惯性地不敢放松身体,由此判断他是个老大身边的喽啰。”
“结合他高度近视,身材走样,因此不太可能是保镖,大概率是会计或者参谋一类的身份,从依然遵守会规可以看得出他对‘平齐会’感情深厚,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报出了他们老大的名号‘金天鸿’,说是他的老朋友了,没想到果然一击命中。”
梁泽栖说完拿过我的碗猛呷了一口汤,面露一丝得意的笑容。一番话说完,听得我是一愣一愣的,没想到他知识面涉猎竟然如此广泛,我连“平齐会”这三个字都没听说过,他却连成员标志都那么清楚。想到我如此的闭目塞听,唉,也只能自叹自息了。鸡腿、青椒炒蛋、冬瓜虾皮汤,我全部吃得干干净净。这时候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我正归拢着最后几粒米饭,梁择栖用筷子敲敲了我的盘,“那家伙来了,在这儿说还是回去?”
“随便。”
我把饭粒用勺子舀尽一口吞掉。石岭成火急火燎地向我们跑过来,拽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重要情报,你先回房间,洗完澡等我过来。”
随后他又走到那个陌生管教身边,似乎是准备换班。我总觉得“洗完澡等我过来”这句话怪怪的,石岭成站定以后再度用眼神示意我们回去,梁择栖接受到此信息也显得有些神色紧张。“看来今晚有不少有趣的东西了。”
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准备回去。我立即跟了上去。12月18日澡堂看守所对于洗澡并不强制,昨天又投入在回忆的讨论中,所以没有洗澡。我闻了身上的味道,确实有不可名状的怪味,便拉着梁择栖一块去澡堂。他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被我拎着走,双眼没有聚焦,我知道他一定还在思考着什么。等到我早已脱个精光,梁择栖还呆立在更衣箱前,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不好意思脱啊?”
他看了看我松垮的身体,不屑地说:“你都好意思,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先去吧,我马上来。”
“切,你有八块腹肌还是怎么着?”
我悻悻地扭头走了。呼……久违的热水浇淋在身上,有着说不出的痛快,我张开嘴巴让水从嘴里溢出,流经身上每一个毛孔。在雾气弥漫里,几分钟过去了,依然不见梁择栖的身影,我来回巡视,这里没有隔间,一个个光溜溜的屁股就摆在面前。突然,我发现身边那个熟悉的面庞,粗犷的地中海男人,即使洗澡也依然戴着眼镜,镜片上满是水汽,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混黑道的人果然特立独行。地中海男人关了水,拿起沐浴用品准备撤离。“嘿,兄弟!”
我突然叫住了他,梁择栖也真是的,在看守所多一个朋友就是多一条路,我想顺势拉拢他,兴许能帮上什么忙,最不济也可以提供一些小说素材吧。男人回头瞥了我一眼,“哦……”,他若有所思,“你是阅览室那个?”
“没错。对了,金天鸿也是我老朋友了,以后咱们互相照应。”
“金天鸿?谁啊?”
“嘿,你们平齐会老大啊,别藏着掖着了。你手上纹的笑面恶魔,我懂。”
“神经病,你在说什么东西?”
他无语的表情不像是装的。“等等,刚刚阅览室里,你不是因为金天鸿的名号才把书给那个男人的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跟我装什么呢。“啊!原来是想赖账啊,跟我鬼扯呢?当时说好了我走人就给二百块钱,钱呢?告诉你,今天十二点之前给我打进账户,不然以后都别想洗澡了!”
地中海男人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我在原地,神情呆滞,嘴巴也合不拢。梁择栖啊梁择栖,我以为你是福尔摩斯,谁知道你是江湖骗子!此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咯咯”的笑声,循声看去,是梁择栖在捂嘴偷笑,我立马抄起肥皂扔了过去,“你有毛病啊你!耍我好玩儿是吧!”
肥皂砸在了他肚子上,弹落在地面。他还在笑着,越笑越大声,我越看越生气。更令人生气的是,他还真的有八块腹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