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哀楚,我一时也是戚戚,却不知如何安慰他。低头拨拉了一会儿,挑了碗中最大的一枚虾仁舀进他碗里。
他才是创世统辖的真神,又历经诸般我不堪想象的沉痛过往,我这个举动在他眼里,只怕渺小得可笑。
君无望愣了愣,却低声道:“谢谢。”
他如此慎重,竟夸得我飘飘然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坐拥天下,谁能信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呢。”君无望自嘲一笑,端起瓷勺浅浅抿了一口,露出几丝惊异来,“咦,还挺好吃的。”
我奇道:“哎,其实还没有七七做得好吃呢。”
“我很久没吃过东西,什么味道都忘干净了。毕竟我不会饥饿,也不会疲惫。”君无望喝了小半碗,续道,“夜谭原先还肯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会陪他吃一些。后来不怎么常见了,我就不屑费神演个常人,反正也没人在乎。”
君无望忽然起身,将狐狸面具覆回脸上:“我得走了。夜谭快过来了。”
我忙道:“七七这两天正从筠园过来,本来准备她到了我们就一起启程去秣陵了,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你多留几天,让七七给你做排骨呀。”
君无望摇头道:“我始终是个多余的变数,留在你们身边有害无益。”
我便问:“你要去哪?”
“天山洗剑池。”君无望垂首道,“我会在那里呆一辈子,你要是遇上生死攸关又无法解决的大事,可以来找我。”
我连连点头:“我会常去找你玩儿的。”
“我劝你少来找我,”君无望复又恢复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淡淡道,“你知不知道我嫉妒你嫉妒得快要发疯。”
我低头看见他那一小碗虾仁粥已经喝得干干净净。
他真的是个很寂寞的人,只要一点点好意就会满足了。
可偏偏我和夜谭都不能担任这个角色。
君无望又道:“夜阑你准备怎么处理?我可以接受不杀他,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不如撤销夜宵的影卫身份,就做个自由的普通人,然后直接让夜阑做夜宵的影卫吧。”我摸摸下巴道,“这样夜阑护着夜宵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夜宵也不能强求夜阑来救我了。跟他约好遇险以自保为上,他应该能理解的。”
君无望沉默了片刻,道:“也行。”
看他态度松动了,我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夜阑他,真的不能治吗?”
“我不敢随意插手。我能作弊的事情越多,越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越对人心充满畏惧。”君无望仍然拒绝,“不过江湖上多得是名医,你们可以尽管一试,人力能办到的事情,我是不会阻止的。”
我一想也是,自己这种依靠权限的劣根性一时半会仍在作祟,正在反思,听君无望道:“你过来。”
我疑惑地起身在他身前站定,君无望又贴上来一步。他垂首,将我额前碎发撩开,抬手轻轻点在眉心。一股暖意从他指尖绽开,旋即又消失无踪了。
“涅槃蛊。”君无望解释说,“你若还是不幸出了意外,至少能再救你一命。如果你消耗掉了,记得来找我补上。”
我便问:“能不能也给夜谭种一个?”
“自然是需要的。”君无望话锋一转,“虽然夜阑我不能帮你治好,但是对你们无关紧要的人,倒是可以一试。”
我还没懂他什么意思,只觉身前一道寒芒劈来,君无望已经被迫退了数丈。
我眼前一黑,被人遮去视线,看清才道:“哎?阿谭?”
夜谭挡在我身前,轻微喘着气。以他如今的修为,从园子外面到这偏房这么几步路,实在谈不上丝毫损耗,想必一半是急的,一半是怕的。
夜谭牢牢盯着君无望,低声问道:“主人。您没事吗?”
我:“当然没事呀。你怎么过来了?”
夜谭道:“夜宵说您被一个很危险的人带走了。”他目光自始至终锁定在君无望身上,排斥意味昭然若揭。
我哭笑不得地把他拨拉开:“哎不闹啦,阿谭,我们正在谈事情呢。无望,你继续吧。”
原以为这个插曲就此揭过了,君无望却道:“不能被他听见。”
我忙道:“我从来不瞒着阿谭,没事的,这些事他知道也无所谓吧?你不必顾虑。”
君无望仍是冷冷重复了一遍:“不能被他听见。”
夜谭立刻补道:“主人,此人实在危险,属下绝不放心您与此人独处。”
我便有些为难。
君无望如此果断,必然有他的理由,可夜谭正是忧心忡忡,我也不能这么赶夜谭走。正在僵持,君无望忽而抬了手,夜谭更是拔剑出鞘,我忙问:“你这是要干嘛。”
君无望淡淡道:“请他出去。”
我大惊:“哎你别是要打人呀!”
“我也不想对他动手,是他逼我。放心,我有分寸。”君无望踏前一步,夜谭亦是剑气森然,蓄势待发,我顿觉头大如牛,忙道:
“哎不听就不听呀,我捂住他耳朵你继续说你的,不就是了!干嘛要打架!”
君无望顿了顿:“……好像也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你总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有好用的点子。”
我把剑拔弩张的夜谭扯到凳子上,将松风按回剑鞘:“哎阿谭,你有点高我够不到。你坐下来好吗?”
夜谭乖巧坐在我身前,仍是紧紧盯着君无望。我插进他毛茸茸翘起的碎发之中捂紧他双耳,轻轻唤了两声,见他没有反应,才向君无望道:“哎可以啦,你继续吧。小声点,悄悄地跟我说。”
君无望一见着夜谭,便有些发呆,恍惚问道:“我说到哪里了?”
我小声提醒:“你说虽然不能治夜阑,但可以试试别人。”
“哦……对。我给你一个名额,你可以复活一个人。”君无望道,“泽雀和月尝笙,你可以选一个。”
竟然是这两个人。大少爷助我良多,自己也是个可怜人,若能帮他一回,自然是好事。只是……
我为难道:“我哪知道大少爷更喜欢哪个,不如我们出去问问他?”
“你以为有选择真是好事?”君无望冷笑道,“若让他自己选,不管选了哪个,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你说得有理,”我连连点头,赞许道,“不愧是升级版的我,考虑问题就是比我周全。”
君无望生气道:“我可一点儿也不想被你这人夸奖。”
我也很不满:“夸一下也要动气?好好一个我,怎么会长成你这么别扭又难哄的性子的?”
君无望:“你再废话一句我就把你和夜谭一起吊起来打。”
我立刻怂了吓得不敢吱声。
乖乖闭嘴左思右想一番,得到个新点子:“这样吧,你把两个都复活了。”
君无望啧了一声:“你是有多想看修罗场?”
“哎别急。你把他们安插在天南地北的普通人家里,让他们暂时失忆几年,好好安生过段日子……至于大少爷先遇见谁,那就和我们没关系了。”
君无望看着我,诚恳道:“你和稀泥的本事,可谓天下一流。”
我坦然接受赞美:“能被升级版的我夸,我可是很高兴的。”
君无望静了片刻,说道:“此间无事了,我真该走了。”
我提醒道:“阿谭的涅槃蛊你还没种呢。”
“我知道……”君无望略有踌躇,才踏前一步,夜谭立刻绷紧神经按在剑柄上。
君无望摇摇头笑道:“你看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乖乖让我种蛊。我再往前一步,他就要跳起来和我拼命了。”
我也叹气道:“唉这个熊孩子……”略一思忖,“你应该能换外表的吧?你找个机会变成我的模样,他应该就不会这么排斥了,到时候种呗。”
君无望眸色幽深地望着我:“你倒是大方。”
他意有所指,我却没听太明白。尚在困惑,君无望已经摆摆手出门去了。
我便松了手,这才察觉到掌心滚烫。低头看见夜谭发梢中透出那点耳尖,被冬日暖阳染得通红。
我用手背往他脸上一探,奇道:“阿谭你的脸好烫,是不是发烧了?”
夜谭小声道:“无、无事。”
他避开我从凳子上弹起来,垂首站在身侧。
我习惯性地去牵他的手,触及却是一片潮气:“咦……你出了好多汗。”
夜谭抿了抿唇:“刚才那个人……属下没有把握赢他。有些后怕。”
因我遭了二少爷这一趟罪,夜谭颇有些草木皆兵,是个十足的惊弓之鸟。我又不能向他明说,只好道:“他对我们没有恶意的,你不要担心。”
“嗯。”夜谭点点头,温声道,“您尚未痊愈,属下送您回去休息。”
夜谭牵着我出了门,才觉又落雪了。今天日头正暖,倒是一点也不冷。地面已经积了一层银装,枝头缀着点点花苞。
我便驻了足:“阿谭,这些树什么时候开花呀?”
夜谭望着那些枯枝道:“快了。早春将至,樱杏桃梨会次第开放。”
我尚未见过人世间春花争艳的盛景,便有些期待:“阿谭,要不我们再多住几天,等看到这些树开花了再去秣陵。”
夜谭浅浅一笑:“好。”
他又补了一句:“您喜欢的话,在剑阁也种一些。”
绕过中庭的时候,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却是夜君背着二少爷,正慢悠悠往院外走去。
二少爷几日不见,更加瘦得脱型了。阖着双眼,仿佛尚在沉睡。
“夜君。”我在廊下唤住他,“你要走啦?”
夜君侧身对我颔首道:“是的,君公子。”
我:“总不能就这么徒步走了吧?你等等我取些银两给你做盘缠,再叫人备一匹马。”
“谢过君公子好意,不过不必了。”夜君微笑着婉拒了我,“十年前少爷带我来钟离苑的时候,我们两个也是身无分文。如今空手走了,倒也轻松。”
我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来:“这是秣陵剑阁的地址,你们要是愿意可以来剑阁找我们玩。”还专门补了一句:“阿谭会想你的。”
夜谭小声插了一句:“并不会。”
夜君含笑踱到阑干外,只是他双手托着二少爷,并无暇接这纸条。他微微侧了头,低声道:“少爷,帮我接一下呗。”
二少爷一动不动,似乎睡熟了。
“少爷,别装睡啦,请帮帮我。”夜君柔声道。
二少爷皱了皱眉,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接了字条塞进夜君怀里。
他的左手尚且灵活,右手与左脚却已经完全废了。
他忽然睁了眼,回头向隔壁院墙看去。
“有梅子酒的味道。”二少爷目光空洞地嗅了嗅,复又闭上了那双银白的瞳孔,苦笑道,“怎么可能,应该是我搞错了。”
夜君退了两步,又向我颔首:“先告辞了。君公子,后会有期。”
辞了二人,绕过隔院,却见石桌上摆着酒盏,似乎有人刚刚还在此小酌。
石桌上留了一壶尚未开封的梅子酒,一张生宣,看不出是谁的字迹。
上书: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