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中翻身扑了个空,夜谭不在。天光早已大亮,我眯了片刻,想起有正事要做,忙爬了起来。先绕去陆先生房中问了问伤者情况,已经无碍,静养几天就可给人完好送回去,总算放下心来,这才溜去找七七。
七七果然在伙房,拎着菜刀剁馅。意外的是夜谭也在,他摘了惯常缀满暗器、漆墨似的手套护腕,袖口挽起大半,露出一截颀长的小臂,正在和面。
“主人。”夜谭有些尴尬地从面团中收回手,在腰间蹭了蹭。
“没事,你继续忙你的。”我凑过去看了一眼,“今天阿谭也做饭?”
夜谭还没答话,七七抢先埋怨道:“要赶不及啦,他来帮忙的。还不是怪你们昨夜吵了一宿,害我没睡好,今早起晚了。”说着将刚剁好的肉馅倒入盆中撒了佐料,插入一双筷子,转手塞给我,“你来得正好,拿着,帮我搅匀。”
夜谭忙道:“属下来就好。”
“嗳,你揉你的,让我玩玩。”我接过来搂在怀里,握紧竹筷飞速旋转起来,“这样?”
“随你随你。”七七鄙夷地看了我一眼。
七七取了擀面杖,拿了面团来回揉捏,我边看边问道:“对啦,七七,今天是冬至,不知道应该怎么过?要准备什么么?”
七七举着棍子在面团上一拍,皱眉道:“这不已经在做了?”
我看看手中肉馅,这和平时吃的锅贴生煎有什么不同吗?
“这天休假,外面有祭祀,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寻常人家,就与亲人团聚,一起包饺子,和友邻互相馈赠美食,晚上有集市和庙会。”七七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道,“冬至大如年,一个个都来问我,你们都是傻的么?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我正在惭愧,听夜谭拦道:“七七姑娘,不可冒犯主人。”
想想此间,也只有夜谭还正儿八经当我是主人,存着尊卑之分了。反观其他人,不是傻的就是蹬鼻子上脸的,不是他提醒,我都忘了我有这个身份设定了。
“家人一起包饺子?”我搅着馅儿问道。
七七擀着面回道:“是呀。寻常人家上下十几口,哪可能一个人弄得完呢。”
“像我们现在这样?”我又问。
夜谭的动作停住了,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发狠揉起面来。
七七难得地笑了笑:“嘿。”
我看夜谭突然揉得特别起劲,问道:“阿谭,你以前冬至怎么过的?”
夜谭低头继续着:“夜行冬至开始便是跨地集训,冬季三九,夏季三伏,都是磨砺耐力的时候。”
我:“耐力?那要怎么练?”
夜谭道:“夏季去沙漠暴晒,冬季去雪山寒潭静坐,没有食物供给,不眠不休。”
我听着就觉得艰辛:“冬天还要泡在水里?那不是很冷吗……”
夜谭淡然道:“也还好。倒是夏天死在沙漠里的人更多一些。”
“……”我早知道试炼残酷,听得更加沉重,“那你一定很不喜欢冬至了……”
“嗯,以前不喜欢。”夜谭动作缓了下来,抬手将脸侧碎发撩到耳后,轻声说,“现在觉得很好。”
我又想起其他事:“七七,你是扬溪当地人吧?如果过节想家,你可以回去的,不一定非要留在这里。”
七七嗤笑了一声:“卖都卖了,谁要回去,过节难道非要讨一顿打才完整吗。”
我听出她语气失落,想必触碰到不好的往事,愧疚道:“抱歉。”
七七回头看着我,忙道,“不是说你,你……其实自从到了这里,日子好过多了,我是很感激的。我知道我脾气不好,如果……”
“好饿啊有吃的吗七七!!”
一声高调压过了七七越来越低的话语,下一瞬夜宵从撑起一半的窗户下伸进脑袋来要饭,看见我又缩了回去,从正门闪进来拍着我的肩膀:“哇老板!你怎么在这儿!你知道吗!我昨晚梦到你了耶!”
我警惕道:“好好的你梦我做啥。”
“我也不想梦你啊!我想梦老大的呀!是吧老大!”夜宵对着夜谭肩头抽去,却被避开落了空,失落地收回手继续道,“老板,我梦见你打我了,还说要带我去逛庙会。”
……这傻子。
我慎重道:“不是梦,我半夜真去喊过你。今天冬至,晚上真有庙会,到时候一起去。”
夜宵作惊恐状按住自己胸口:“……哇我还在想你在梦里也要打我,可气人,差点反手打回去。幸好太困了没动手……幸好……”
……我觉得夜行的教育问题很大,教育成果一点儿也不好。
夜谭闻言缓缓地将视线移到夜宵脸上,目光冷得要渗出冰碴子来。
夜宵被盯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结结巴巴道:“老大我说笑的,不要当真。”
夜谭:“你再说笑试试?”
夜谭的语气平淡至极,听不出一丝怒意,却连我都觉得寒毛倒竖。
夜宵端端正正地挺直脊梁站得笔直,干巴巴地问道:“主上大人,请问有什么吩咐需要小的照做吗?”
我一边继续搅着肉馅,一边道:“七七说冬至要大家一起包饺子,你把夜阑也喊过来吧。”
夜宵呲牙道:“你要他包饺子……这不没事找事吗……”
“没事,一家人最重要齐齐整整开开心心嘛。”我散发着慈祥的光辉沐浴着他,“他包的你吃就好了。”
夜宵回馈我一个生离死别般的淡然微笑:“谢主隆恩。”
喊人齐了以后,搬了凳子来热热闹闹地玩闹哦不研究了一通,一刻钟之后,除了夜谭以外的我们几个就被七七怼出厨房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包得饺子比夜阑还丑。
夜宵拼命塞馅儿,把个饺子捏成包子,撑破面皮全都漏了。夜阑盯着夜宵也包了个圆的,包完递到夜宵面前等夸。
夜宵沉重地教育他:“你别学我啊,学点好的不成吗,你学学七七和老大。”
夜谭和他练字时候一样认真,又快又稳,捏的饺子和七七并无二致,褶子叠得漂亮极了,像街头商铺里的成品,丝毫看不出是第一次学做的新手。夜阑静静瞧了一会儿,也包了个勉强能看的普通饺子出来。
而我只能包个面球,我觉得饺子皮这种需要铺平的时候老是黏在一起,真要捏和的时候又捏不动的东西实在是太反人类了。
我怀疑是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夜宵在我的饺子皮里动了手脚。
七七望着我们面前一排面球疙瘩扼腕痛惜:“真有连傻子都不如的人。”
我和夜宵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绝望。
阿横和阿竖都想回家过冬至,清早得知可以回去就告辞了,筠园里就剩下我们几个爹不亲妈不爱的残联。
中午把几个平时躲在树影里的影卫强行按在桌上一起吃饭,夜宵散架的饺子糊成了一锅汤,跟我拙劣的面球放在一锅单独煮,盛给夜宵一个人吃。其他人分吃正常饺子。
……嗯,夜阑的饺子有幸在正常队列里面。
夜宵看着面前满满一盆糊糊,高兴到眼角湿润。
夜阑看他一直不动,把自己盛满水饺的碟子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吃自己的。
夜宵沉痛地拒绝他:“我命该如此,你不用替我惋惜。”颤颤巍巍地举起了筷子。
夜谭突然小声问他:“可以给我吗?”
夜宵傻傻看着他,我也惊了:“阿谭,你是不是有自虐倾向?”
夜谭低头不说话了,塞了一个饺子安静嚼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不可以吗?”
夜宵舀起一勺:“老大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来,给你我亲手煮的糊糊。”
夜谭皱眉道:“我不要你的糊糊,把饺子给我一个,圆的那种。”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使不得使不得,我好好练练,学会了以后再做给你呀,何必急在今天呢。”
夜谭小声道:“这个就很好。”
我又拦了几句,说话间却突然想起,茶道有个术语,叫做“一期一会”,说的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缘分:与一个人对坐饮茶的机会,可能一生只有一次,哪怕再有机会与同一个人相聚,今天所喝的这杯茶也再不会是上次所喝的那杯。
我总觉得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从不放在心上,只怕他不这么想。
看着夜谭小心翼翼探询的样子,心里突然不忍起来,拍了筷子站起来:“阿谭,你等着。”
蹿到厨房里,撸起袖子认真包了起来,捏废了好几个,渐渐进步了一些,稍微像点样子了。
夜谭也不吃了,靠着门框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折腾。
我举起一只左右看看:“这个有点像了吧?等我再试几个,应该能成。”
夜谭:“嗯。”
七七在院子里啐道:“哼!我包的这么好!不乖乖吃!矫情!”
夜谭闻言愈发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我连连应道:“是啦,可不矫情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