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设在日暮时分,午后是比试与表演,中午有设宴款待。湖心是一片四面通明的精巧竹屋,与会者百十人,诸人分案而食,席地端坐,玉盘珍羞,丝竹温婉,虽已入深秋,仍觉暖风醉人。
耳边阵阵“久仰久仰”与“幸会幸会”,宛如一个社交派对。
我大概猜到平时的举止可能与当下礼数不合,便不让夜谭喂食了,他除了偶尔为我布菜,我自觉也无多余举动。
诸人没吃几口,开始端着酒樽到处乱窜,侃侃而谈。不多时,便有人频频朝我二人瞟一眼,窃窃低语。
席间宴客俱是潇洒少年郎,既有武者矫健身姿,又不失儒家书卷墨香,兼备贵族雍态姿容,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我和夜谭身处其中,确实格格不合。
夜谭虽然姿容不差,但毕竟如今修为粗浅,难免受人轻视,尤其腰间这边小搓……呸,大宝剑,更加惹人注意。
我虽不在意,却怕夜谭心有芥蒂,侧眼偷望,见他专注着手中烤鱼,完全不曾注意周围嘲讽目光。想想也是,我家影卫,怎一个心宽了得……
唉,开心不起来。
夜谭见我望他,立刻会错我意,将自己碗中挑出刺的鱼肉夹入我瓷盏中。
我忙道:“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夜谭:“您不吃吗?”
我:“吃。”
这世上还有比吃鱼更难的事情吗?
没有。
我自觉安分且低调,但显然有人不这么想。有人端着一碗芙蓉汤慢悠悠踱近了,笑了一句“哦呦,手滑。”便泼了下来。我如今有雄厚内息作底,虽算是耳聪目明,身体对比之下却更显迟缓,自然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夜谭环臂一带,汤水便一滴不剩全洒在他发梢与肩头。
这是何意?
我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困惑。
“你倒懂怜香惜玉。”芙蓉汤斜眼看着夜谭,哂笑道,“兄台有南风之癖,虽说无可厚非,可我警告二位,为免辱没了今日宝刀名剑的威名,还是早早带着你家小倌滚出此地。”
夜谭突然敌意大甚,将我往身后一拉。
我愈发疑惑了。我自觉今日已经十分规矩,何况周围抱着软香温玉的姑娘们调笑对饮的少爷也不是没有,为何独独找上我们?
我便老实问道:“那边也有搂搂抱抱的,为什么偏偏针对我们。”
芙蓉汤怒道:“你能一样?!”
我满头问号:“不一样吗???”
对面盛怒至极,反而说不出话来,我惯于自省,也乘机想了想,区别可能是我们两个看起来太挫,很拉低与会众人的平均值。
开什么玩笑,本创世神有三万修为,还是很能打的,只是看着比较挫。
念及此处,我将夜谭轻轻往侧一推,右手从案下一抬,且看我掀个桌小露一手。
我控住力道只注了五分,轻轻一抬,邪魅一笑,凶狠说道:“我的准头可一向不好,你不妨再说……”
整张桌案破空而起。
大堂屋顶。
跟着。
一起飞了。
与会者百十数人,突然头顶一凉,曝晒于万里晴空之下,瞬间安静如鸡。
“……一遍。”我才说完刚刚那半句台词。
算上前次砸泽雀砸歪,我发现,我的准头,确实不好。
屋顶在高空中飞了几个转,炸裂成无数碎片,纷纷坠落下来,竹节断口锐利,如长矛急箭,随着坠立加剧,气势愈发惊人。
这要被刺中,后果不堪设想,方才还耽于谈笑风生的优雅宾客们,瞬间四散奔逃,纷纷跃入湖中避难。
夜谭将我拦腰一抱也要往下跳,我吓得脸色苍白,他很快反应过来道:“您不会水?”
还未来得及答话,他眼疾手快踢了几张桌案叠放起来犹如坚盾,就地连滚带拉,将我牢牢禁锢在他怀中,便耳边惊呼与破裂声此起彼伏。
我惊魂未定,恨不能在他怀里缩成个球,又不得不暗赞夜谭机敏。他自然不知道,就我这十滴血的气血值,跳下去绝对有去无回。于他可能只是担心我呛着水不好受,于我根本就是生死攸关的安危大事。
撞击声稍止,夜谭掀开桌子将我扶起,临水竹屋上一片狼藉破败,众人落汤鸡般在岸边搓泥滴水,东家家仆还在奋力打捞着不会水的宾客,当真惨淡至极。
众人满身都是泥土与水藻,半黑半绿,间或顶着朵白莲,只有我和夜谭干干净净站在其中,被盯得如坐针毡。
闻讯赶来的杨轻舟惊疑不定,呆呆看着我和夜谭二人。
我尴尬道:“手滑,失礼,失礼。”
如果夜谭的江湖外号是背锅侠。
我大概就是手滑侠了吧。
杨轻舟分不清事情缘由,不敢妄下判断,先依照着主人待客的礼仪将所有人送回去梳洗,我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拉着夜谭闭嘴跑了。
夜谭身上才淋过芙蓉汤,便自作主张先帮他褪了上衣,才发现颈间竟被烫红了一块。
“竟有这么烫?”我气道,“你怎么还能一声不吭!”
夜谭只道:“不烫。”
我更气了:“我都不曾骗过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夜谭不敢答话了。
我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一点点烫。”夜谭再三保证道,“真的。真的就一点点……”
我敷了凉毛巾上去轻轻按住,嘀咕道:“早知道我桌子就该对着他脸掀。”
“会死的。”夜谭淡淡提醒道。
“也对。”
怕他着凉,披了一件外套裹好,我便又想起淋汤的那人之前的几句话来。
“阿谭,为什么那人要找我们挑事呢?”我疑道,“那人说我们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夜谭难得地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因为主人和属下俱是男子。”
“是因为性别吗?”我惊讶了。
夜谭点点头。
老实说我对性别没什么概念,都是能改的东西,不知有什么好在意?
“我可以当女的呀。”我觉得毫无难度。
夜谭大惊失色:“主人您在胡说什么!”
我又说:“哦,那我也可以让阿谭变成女的。”虽然是取得管理员权限之后的事情,但也不是做不到呀。
夜谭更为惶恐结巴道:“不不不不不必了!!”
我认真观察了半晌,推断他的拒绝应该是真的,不是跟我客气。
见他不肯解决此事,我只好又问:“到底是那些事,男子之间不行呢?”
“……就……就,很多事情。”夜谭支支吾吾道,“男女之间很寻常,男子之间就……不很好。”
“你是指……投食,拥抱,搀扶,同榻而卧,这些吗?”我耐心问道。
夜谭窘迫道:“差不多……也有些别的。”
“做了会怎样啊?会出事吗?会死吗?”我看他严肃,不自觉也有些紧张。
夜谭立时道:“那倒不会。”
我有些懵了:“那不就是都能做的意思吗?”
夜谭看着我眼眸一跳,仿佛我说了什么惊天之语,神色不知为何有些艳丽。
“这不太一样。”他说,“如果哪天您有了……心仪的女子,同她做这些事情,就觉出不一样了。”
“哦。”我点点头,深深觉得果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学习,“那改天试试。”
夜谭阖眼应了一声是,耳尖的艳色也渐渐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