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李厂长这么拍肩嘱托,曹志强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来只是好好的说上下尊卑的问题,怎么立意突然就拔高到这么多?
“李厂长。”曹志强连忙笑道,“您这帽子太高了,我承受不起啊,怪吓人的。”
李厂长微微一笑,然后语重心长的道:“小曹啊,我对你,可是有大期待的。
不过我对你的期待,可不仅仅是一个出版社那么简单。
我其实是把你,看做整个红光机械厂的希望。
未来啊,这红光机械厂,很可能就要由你来带领了!”
“啊?”曹志强一愣,“不是,李厂长,您这……”
“哎!”李厂长对曹志强一摆手,“听我把话说完!”
制止了曹志强后,李厂长继续道:“你可能觉得我说的这番话是给你画大饼么?并不是,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并非戏言。”
长长的叹了口气后,李厂长这才道:“算了,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了。
其实咱们红光机械厂,如无意外,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曹志强皱了皱眉:“啥意思?什么叫撑不了多久?”
李厂长轻轻摇了摇头,这才道:“上次,我跟董书记去开了个会,是有关咱们机械厂的事儿。
那次会议上,上面的领导们觉得,咱们机械厂技术落后,产品竞争力差,导致工厂连年亏损,连年需要财政补贴,觉得继续下去不行,想要让我们进行企业转型。
他们讨论的方案,是觉得咱们厂虽然技术不行,产品不行,但位置很不错,跟主城区靠的很近,而且占地很广。
所以,他们希望我们能够主动提出转型申请,要求我们跟首钢合作。
说是合作,其实就是让首钢吞并我们。
不止如此,他们还想让我们进行自我拆分,只把主体车间部分跟首钢合作,其他像医院、学校、食堂等等三产人员,都就近分配给其他相关单位。
说白了,就是把我们厂区整个拆分搬走,原来的厂区由政府收回,改成商业大楼跟住宅楼,由统建办统一负责。
一旦这个计划通过,咱们这个红光机械厂啊,就彻底被肢解,再也不复存在了。”
“真的假的?”曹志强皱眉,“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在前天。”李厂长道,“前天我跟老董一起去开的会,由冶金部以及市政府统一开的联合会。
去开会的不光有我们,还有好多附近的工厂,比如红星轧钢厂也在改造计划之内。”
曹志强点点头:“有说这个转型计划,或者叫拆分计划,什么时候开始么?”
李厂长叹口气:“现在只是论证时期,不过看样子他们的决心很大,慢则三五年,快则一两年,估计就要实施了。
不过这一次,有市政府参与,估计会很快。
最坏打算,一年之内就会见动静。”
曹志强眨眨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是,在曹志强的记忆中,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京城这边确实没听说有个什么红光机械厂,而且红光机械厂现在所在的位置,后世也确实是一片高级商业区跟住宅区,各种高楼林立。
想想也是,红光机械厂就在二环之外,三环之内,这地段要是现在也还好,但要是到二十一世纪,那是妥妥的黄金地段。
这么好的地段,不搞成商业楼跟住宅楼,继续放一个高污染的机械厂在这,确实不合适。
不过在曹志强的想来,红光机械厂这么牛逼,怎么也得挺到九十年代后吧?
一般来说,不都是九十年代才迎来工厂的倒闭潮吗?
怎么这才八三年,就要开始动手了?
等等,也不对。
说九十年代工厂倒闭潮,那是大范围。
其实严格来说,改开之后,就已经有很多工厂陆续被整改了。
只是这时期还没有倒闭一说,只有所谓的转型整改,其实就是互相吞并。
就如李厂长刚刚所说,是一种大鱼吃小鱼,或者叫一群鱼分吃一条鱼的行动。
这事儿简单来说也不复杂。
就是红光机械厂因为效益不好,加上占地又好,所以市政府看上这块儿地皮了,想收回这片工业用地,改成商业用地跟住宅用地,盖新楼,起新房,容纳更多居民。
要工厂的地皮,总要有个由头吧,毕竟这会儿还不是九十年代,国企工厂的能量很大,尤其是冶金部直属企业,一定程度上是独立于政府管辖范围之外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口效益不好,亏损太大,搞企业转型,或者叫整改。
具体讲,就是红光机械厂被整体搬迁,期间呢,各个产业被分割。
像生产车间这些主要部门,给首钢这个巨无霸吃掉,而像厂办医院,估计就要收归政府所有,改成公办医院,或者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还有厂办小学,也可以收归市政府所有,改成公办学校。
至于其他像食堂、影剧院、招待所、篮球场、工人文化宫等等三产,估计也会转变成政府所有,搞成事业单位。
记忆中,曹志强前世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造过程中,好像就是这样,把企业的三产变成事业单位。八壹中文網
对了,还有自己的那个出版社,要是真那么搞下去,弄不好也会被收编成事业单位。
表面看,自己的出版社变成事业单位好像挺不错,但仔细一想,其实并不好。
因为现在这种情况,红光出版社是红光机械厂的下属单位,而曹志强的那份挂靠合同,也是对标红光机械厂的。
说的更简单点,当初办这个出版社的时候,主要就是李厂长跟董书记出面,而曹志强只需要董书记跟李厂长罩着他,那他在出版社就是妥妥的一把手,哪怕他现在只是个总经理兼副社长。
至于牛淑芬,那不过是狗急跳墙,除了一时之间让曹志强颜面上不好看,压根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换言之,只要董书记跟李厂长一直罩着曹志强,那红光出版社就依旧是曹志强的一言堂。
哪怕董书记跟李厂长退休了,他们提拔的人也肯定会萧规曹随,至少开始那几年不敢乱来。
至于那挂靠合同,那不过是防小人的,或者给外人看,堵外人嘴的。
实际上对于上级主办部门的红光机械厂来讲,那个挂靠协议他们随时可以撕毁,当然这说的是厂长一级的人物。
如果按照正常退休来算,李厂长起码还能干个五年左右。
曹志强觉得,有五年时间,他足够把红光出版社上下打的铁桶一般,并且绝对可以提前把新厂长收买下来,让新厂长继续跟自己成为一个利益共同体。
只要新厂长跟李厂长一样,本人跟红光出版社有利益捆绑,那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不会推翻原来那个买断式的挂靠协议。
这样一来,自己起码又可以多给出版社十年的时间。
等以后出版社进行改革,搞企业化,弄成出版集团的时候,自己得天独厚,绝对可以更早一步转型,获取更大权力跟利润。
总而言之,背靠大数好乘凉。
只要有李厂长跟董书记罩着,就算没有大领导,曹志强也能在出版社里如鱼得水,一言九鼎。
但是,如果三年之内,不,一年之内,红光机械厂没了,那就全完了。
说的更透彻点,曹志强现在的真正靠山,其实就是红光机械厂。
有红光机械厂这个国企大厂在,曹志强干啥都底气十足。
可如果红光机械厂要没了,主体被人合并,其他三产都拆分出去给市政府,变成事业单位,那可就不妙了。
到时候,别的单位先不说,就说红光出版社的上级主办单位,必然要变成市政府,性质也变成事业单位。
这样一来,原先的挂靠合同就作废了。
就好比你拿前朝的地契出来,今朝的官可以不认一样。
变成事业单位后,想要重新打通关系也不是不行。
但那个时候,红光出版社能赚钱的事儿,估计大家都知道了。
所以那时候,自己要重新跟新上级签署挂靠协议,每年固定交钱买断估计是不成了,起码得是分成,而且是分很大一块儿给政府。
虽然这也算为国分忧,但就怕其中有硕鼠,大部分钱进来硕鼠的腰包啊。
“真的没办法了吗?”曹志强问,“没办法反抗么?我们不是冶金部直属企业么?不是有一定独立性么?难道就不能说不?”
李厂长摇摇头:“说不,当然可以,但你要说不,也得有能力说啊。”
略微一顿,李厂长又道:“其实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咱们机械厂吧,确实靠自己的能力养活不了自己,所以每年都需要国库拿出一部分钱补贴我们。
我们机械厂目前的情况,是中央给一部分补贴,外加北平市政府给一部分补贴。
如果我们要说不,中央那部分补贴不好说,但北平市政府那部分补贴,一定会停。
一旦停了那部分补贴,咱们厂这么多职工的工资怎么办?
要是发不出工资,那大家的日子怎么过,后果不堪设想啊!”
曹志强皱了皱眉:“所以,如果我们能自负盈亏,自己赚钱养活我们自己,就可以跟那些人说不,拒绝被整改?”
李厂长看了看曹志强:“如果我们厂能够自负盈亏,最起码,我们能再拖延几年,至少三五年内,不会立刻整改到我们头上,至于往后会如何,我也不敢说。”
曹志强点点头:“所以,你是希望让我,想办法养起整个机械厂上上下下所有职工?”
李厂长微微一笑:
“说实话,本来我是没指望你的,更没让你负责养起整个厂的这个想法。
但你之前凭着一己之力,短短时间内,竟然能养整个保卫科跟运输科这加起来五百多号人,让我看到了希望。
当然了,五百多号人,跟八千多人,这根本没法比。
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行。
但是,至少这是一根稻草不是么?”
轻轻叹了口气后,李厂长道:“就如你以前所说,时代变了,如今这个世道,跟过去不同了。
我听说,南方一些效益不好的工厂,有的已经开始自己转型,而且有些工厂转型的还很不错。
虽然咱们的情况不一样,但我们所面临的的危机也不一样啊。
如果我们再不试一试,快则一年,这个厂就要被拆分,然后就要不复存在,可能连名字都要保不住,然后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无人问津,无人知晓。
我这辈子,大半个人生都是在这个厂里度过的,我对这个厂的感情,像你这样新来的年轻人,估计是体会不到的。
我不希望这个厂就这么被肢解,被消失。
可我又没办法让这个厂起死回生,也没办法阻挡大势。
我也想了一些办法,但其实都没什么用。
倒是你,让我耳目一新,尤其是你奇思妙想跟赚钱点子,让我很是惊叹不已。
然后我就想,或许我真的老了,真的该让一些有能力的年轻人出来主持大局了。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
但试一试总没坏处。
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不成功,大家继续等着被拆分吞并。
可万一成了呢,这个厂不就保住了?
不尝试做出改变,肯定是死。
尝试作出改变,至少有一线生机。
所以我决定把赌注压在你身上!”
说到这,李厂长深吸口气:“这样,小曹,我给你个承诺。
这一年之中,我全力支持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违法乱纪,或者特别出格就行。
然后,你要是能在一年之内,想办法养活咱们全厂八千多职工,让咱们厂就算不要政府补贴,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做到真正的起死回生。
那我在这里保证,以后你在这个厂里,只在我跟老董之下,真真正正坐第三把交椅。
要是你在这个基础上,能更进一步,让咱们厂变的更有活力,欣欣向荣。
那我保证,一定在退休之前,跟老董一起,全力保你当下一任的厂长!”
曹志强愣了愣,一下子被这个大饼给砸晕了。
“这不合适吧?”曹志强皱眉。
“我今年才十九岁,而且刚进厂没多久。
一年,不,哪怕五年之后让我当厂长?
资历级别都差老远吧?
根本不可能的。”
李厂长哈哈一笑:“要搁在平时,那当然不可能,但现在什么时候?现在是改开,一切都是求新求变的时候!
那位都说了,要摸着石头过河,而且要坚决地试,大胆地闯,杀出一条血路来。
如果你有能耐带领这个厂起死回生,甚至更进一步,再创辉煌,那么提拔你当厂长,有什么不妥?
要知道,战争年代还有火线提拔呢,现在是咱们厂生死存亡的时候,凭什么就不能不拘一格降人才?”
曹志强苦笑摇头:“您太看得起我了!”
李厂长拍了拍曹志强的肩膀:“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跟你说这么多,不是让你立刻就扛起整个厂。
我只想对你说,以后有我在你后面当你的后盾,你就只管放心大胆的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只要你做事别太出格,一般的小问题,我一定亲自出马替你解决了!
一年,我给你一年!
一年时间,你如果能给咱们厂找到一个出路,能想办法养起咱们这八千多人。
这就足够了!”
说到这,李厂长收起手,微微一笑:“解决那个牛淑芬,就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也算是我的一个诚意。
所以说啊小曹,我真的很看好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