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安在父亲临死前发誓,她一定会照顾好寨子里的百姓,这是她的誓言,也是她的人生信念。
葛云朝不知这事,但他笃定,沈家兄妹此时的坚决,不过是谈判的策略,桃花寨不会与诏安军发生武力冲突,因此他并不急于说服沈安安,转而与她说起了窈娘。
说实话,虽然他认为沈安安太过心软,但他不相信,她没有处置过心怀叵测的人。两千多人的山寨,几乎等于一个小县城,山寨外面既有官府,又有虎视眈眈的“同行”,如果她做不到果断决绝,她的坟头草恐怕已经两丈高了。
因此,他不解地问:“安安,窈娘自己都承认,他杀过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而且他也接受了这个结果,你为何执意想要救他性命?”
沈安安反问:“世子,不说远的,你觉得整个岐山县有多少‘窈娘’?”
葛云朝想也没想,回道:“他们急于找人,应该有不少暗探四处打探消息。不过——”他话锋一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只要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我是大周皇子’,这群人就是一盘散沙,翻不出风浪的。”如果有人站出来,他当然会擒贼先擒王,杀鸡儆猴。
沈安安轻轻一笑。
“你笑什么?”葛云朝刚停下脚步,恰恰看到这一笑。他指了指沈安安面前的石块,示意石块有松动,伸出右手欲搀扶她。
沈安安抓着葛云朝的胳膊,由他拉着往上走,嘴里回道:“世子巴不得有人自称大周皇子吧?”
葛云朝假笑一声,因为她说对了。
沈安安收敛嘴角的笑意,认真地说:“您和魏王爷很快就要南下了,可百姓们在此安家,一旦遇到另一个‘窈娘’,他们会像水生一家,整个家庭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葛云朝反手抓住沈安安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他知道沈安安说的是事实,但是——“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县衙总不能要求每个人脱衣检查,更何况绣衣司的细作并非每个人都会刺上纹身。”
沈安安没有反驳他,转而问他:“世子,不管是瘦马,还是阴阳人,如果他们有机会脱离过去,做回普通人……”
“你想得太简单了。”葛云朝回头看一眼沈安安。他就说吧,她太善良,太心软了。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这么说吧,一旦窈娘活着走出县衙大牢,不消一个时辰,他就会变成一具尸体。”他冷哼一声,“窈娘压根没有说真话,我有什么理由留他性命?”
沈安安快走两步,扯住葛云朝的衣袖:“世子,如果窈娘坦白一切,您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吗?”
葛云朝摇头:“他从小被人灌输‘必须忠于大周’的思想,他不会背叛他的国家的。更何况他知道的,并不一定是事实。”
“不是事实也没有关系啊。不是说了吗?最真实的假话,是九分真话夹杂一分谎言。如果窈娘愿意和盘托出,我们就知道九分真相了。”
“那你如何判断,哪九分是真相?”
……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山顶。
在茫茫山峦中,他们所在的山头并非最高耸那一座,林间也没有特殊的树木,或者亭台巨石等标志性特征。
早几年,沈安安为了寻找黑衣人的老巢,走过不少山峦沟渠。她本以为自己对这一带很熟悉,此刻她竟然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来过此地。
她站在山顶环顾四周,无法判断桃花寨在哪个方向,入眼只有郁郁葱葱的绿叶,以及绵绵不绝的云被。
葛云朝看到她的茫然,扬声呼唤:“长阙。”
沈安安来不及惊讶,只见长阙从林中走出,双手奉上一个大袋子。她脱口而出:“我还以为——”她戛然而止,暗嘲自己没有见过世面。葛云朝乃堂堂镇国公世子,他出行怎么可能没有侍卫。
转念间,她心生恼怒。他们先是在众人面前吵了一架,他对她动手动脚的。刚才他拉了她的手,她抓了他的衣袖,他们说了一个时辰的话,而她是有夫之妇!
她问葛云朝:“你带了多少人?”
葛云朝朝长阙看去。长阙回禀:“世子要求轻装简行,所以加我在内,只有四名护卫。”
沈安安一把夺过葛云朝手中的千里镜,心中暗忖:幸好,再过一天,沈安安和葛云朝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葛云朝无法理解沈安安对他的不满,亏他刚才还觉得她明事理。他吩咐长阙:“你们去四周找一找,矿井内何以有阳光。”
长阙领命而去,不消半刻钟就领着葛云朝去到一个洞口。虽然洞口的石头上布满了青苔,但很明显的,这是为了让山洞里有阳光,特意用火药炸开的。
换句话说,在很多年以前,黑衣人就决定把矿井做为据点。当然,也不能排除他们利用这个洞口运输矿石的可能性。
最可疑的一件事,黑衣人撤离之前用树枝把洞口遮住了。要不是沈安安提出,山洞里的庄稼需要阳光,他们不一定会发现这个洞口。
凡事都有理由,黑衣人为何特意遮住洞口?
另一边,沈安安有了千里镜,很快就找到了兆安江。她根据兆安江的位置,大致确认了桃花寨的方位。
今天虽然是阴天,不见太阳,但云层中间偶尔透出的阳光足以帮助她确认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她问长阙:“带舆图了吗?”
长阙见葛云朝点头,双手奉上羊皮。
沈安安比照舆图,沿着山顶转了一个圈,把四周的地形默记在脑海中。她怕自己下山后忘了细节,又问长阙:“你不会恰巧带了笔墨吧?”
这回长阙没有看葛云朝,直接把毛笔和墨盒递给沈安安,又双手奉上牛皮纸,嘴里解释:“牛皮纸虽然粗糙,但胜在结实。我们在外都是用牛皮纸的。”
沈安安点头,一边用千里镜观察地形,一边用牛皮纸记录细节。早前她只在书中见过千里镜,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它的神奇,简直可以用爱不释手来形容。
葛云朝看在眼里,同时他也发现了,沈安安的目的就是绘制地形图。对朝廷来说,舆图不只关系着行军打仗,同样可以用于日常布防与物资运输等等,是重要的军事机密。私藏堪舆图是重罪,沈安安似乎并不知晓。
他试探着问:“你执意和我一起上山,就为了画地形图?”
沈安安避重就轻:“哑男不只一次夸我,画图比她精准。我今晚就能把矿井的位置,四周的山峦地形都画出来,‘献给’世子。”
葛云朝追问:“你看一次就能画出地形图?”他似乎又多了一个不得不迎娶她的理由,毕竟对朝廷来说,绘制堪舆图是极重要的大事,她正是朝廷需要的人才。
沈安安翻了一个白眼,一语戳破葛云朝的期望:“当然不可能。之前我对你说过的,我对这片林子很熟悉,不过因为来去匆匆,也没有上山顶看过,无法绘制草图。”她叮嘱葛云朝,“我没有丈量过,这就是个示意图,只能看个大概。”
葛云朝豪爽地说:“如果你能把地形图画出来,我就把千里镜当做谢礼送给你。”
“真的?”沈安安一脸惊喜,殊不知之后正是因为这支千里镜,令她辛苦布下的“大局”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