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兄妹在药庐说话的当口,葛云朝正在渡口看日出。他答应了沈安安,不去打扰沈昭休息,自然不会失信。
当然,他也没有傻乎乎地在渡口站一整夜。他自小习惯了风餐露宿,在哪儿都能睡觉。此刻他站在渡口看日出,竟然第一次生出了“安稳”的感觉。
葛家几代人征战西北,死在战场的家族子弟不计其数。如今各地的割据势力都已归顺朝廷,只待诏安军一路南下,打通南北官道,收拾沿途的匪患,百姓的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皇帝忌惮葛家在军中的威信,又觉得他这位镇国公世子太过出挑,恐太子压不住他。如今他被女色所迷,执意迎娶山野女贼,也算露出了弱点。此举虽有风险,以后恐有不少麻烦,但他和沈安安成婚了,他不再孑然一身,一切都是值得的。沈安安与他过去见过的女子都不同,他们的日子不会无聊,说不定将来还能儿女成群。
葛云朝望着绯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听着山寨中传来的鸡鸣狗吠声,他的心中无比平静。或许等他见过沈昭,他应该再去见一见沈安安,禁止她随身带着毒药。
思量间,葛云朝信步走入桃林。
桃林的桃花已经谢了大半,枝丫间躲藏着不少指甲仁那么大的小桃子,煞是可爱。林中虽有武功高手的气息,却没有人拦他。他慢慢往前走,远远看到柳彦行立在廊下。与上次一样,柳彦行身穿藏青色道袍,外面系着白色围兜,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儒雅。
柳彦行看到葛云朝,上前抱拳行礼:“世子。”
葛云朝淡淡地点点头:“柳先生不用客气。”
柳彦行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葛云朝,不亢不卑地说:“世子见谅,大当家受不得风,近日又有些咳嗽,无法下床……”
“无碍,他不用起身。”葛云朝往廊下走去。
柳彦行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不容置疑地说:“世子若是在廊下稍作休息,在下去为世子泡茶。世子若想进屋与大当家面谈,请随我去洗手换衣。”
凡是葛云朝下定决定去做的事,没有他做不成的,所以沈昭基本已经等同于他的大舅子。他从善如流地随柳彦行洗手梳头,穿上柳彦行同款围兜,这才走入小木屋。
木屋的陈设看似简朴,实则宽敞大气,又处处透着精致。屋子的窗户半敞着,屋内的药味依旧十分浓重。大概是为了保暖,床榻四周挂着厚厚的幔帐,隐约可以看到沈昭靠着硕大的靠垫小憩。
沈昭听到脚步声,挣扎着就要坐起身,葛云朝赶忙上前阻拦:“沈兄不用拘于礼俗,我们坐着说话。”
他的话音未落,沈昭剧烈地咳嗽。丫鬟模样的女子跪坐在幔帐内,一边搀扶他,一边为他顺气。
葛云朝下意识皱眉。沈昭的身体竟然这般差?
“世子请坐。”柳彦行指了指窗边的椅子,自己则站到了沈昭的床榻旁边。
葛云朝怀中揣着孙瘸子的口供,他本想交给沈昭,再向他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此刻不禁有些犹豫。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沈昭率先开口:“世子见谅。舍妹偷偷跑去飞虎寨,承蒙照应,在下十分感激。”
“沈兄不用见外,沈姑娘率真活泼,在下很羡慕沈兄。”葛云朝说了一句客套话,并未见沈昭支开柳彦行,心中有些诧异。
沈昭咳嗽两声,虚弱地笑了笑:“在下知道舍妹的脾气,世子不用替她说好话。往后我会尽量约束她的。”
这话葛云朝没法接,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上次见到沈兄还是桃花烂漫之时,转眼间桃花都已经结果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沈昭附和一句,对着柳彦行说,“彦行,你按我之前说的,给世子泡一杯茶。”话毕,他又对着葛云朝解释,“自从上次与世子一见如故,我一直在想,世子会喜欢哪一种茶。今日请世子品鉴一二。”
葛云朝不以为意,笑着解释:“沈兄太客气了。在下不善茶道,恐辜负了沈兄的美意。”
“是我素日躺着,难得遇到与自己投契之人。”沈昭幽幽叹一口气,“我身体差,出不了屋子。若不是如此,我也想与世子一样,从北往南走一遭,亲眼看一看这大好河山。”
葛云朝心中讶异,不由地看一眼幔帐后面的人影。他此行主要目的是为了打通南北官道,便于货物的运输往来,但私心上,他一直想亲眼看一看各地风光,以及风土人情。
一旁,柳彦行熟稔地煮水烹茶,对着沈昭说:“大当家只需听我的话,好好吃药,好好养身体,终有一日可以带着安安去启封城走一遭。”
葛云朝不由自主再看一眼柳彦行。“安安”这个称呼太过亲昵了。他客气地附和柳彦行:“是,按时喝汤药,身体总能养好的。”
沈昭又是一阵咳嗽。他身旁的丫鬟又是捶背,又是送水,葛云朝顿时有些坐立难安。相比之下,柳彦行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淡定地拎起水壶,洗茶、烫杯、倒水,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沈昭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赞叹道:“彦行的手法愈加纯熟了。若是我还能吹笛子,定然要合上一曲。”随着他温柔、平和的声音,屋子里漾起淡淡的茶香,驱散了浓烈的药味。
葛云朝神情怔忪。这股茶香十分特别,却又透着无法言语的熟悉感。他的父亲不喜欢笛子的袅袅之音,认为丝竹靡靡会影响军中士气。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在他遥远的记忆中,母亲在水边吹笛的画面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幕。
他曾央求母亲教他吹笛,母亲说,父亲希望他专心学武。等将来战事结束了,他与父亲凯旋归家,她一定教他。结果他在战场一待就是十数年,等到他归家之时,母亲已不在人世。
葛云朝随手拿起柳彦行端上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清茶苦涩却甘香宜人,回味无穷。他拿起第二个茶杯慢慢细品,茶汤明亮翠绿,茶水清冽纯净,他从未喝过同样味道的茶水,他十分喜欢。
他向柳彦行道谢,对着沈昭说:“我是粗人,冒昧请教沈兄,这是什么茶叶,产自何处?”
沈昭不答反问:“世子觉得,这茶是否可入得了口?”
葛云朝点头:“自然是极好。”
沈昭轻笑。
柳彦行对着沈昭作揖:“是我输了。”话毕,他为葛云朝添一杯茶水,解释道,“山寨内的茶叶是我按照大当家的要求,用不同的方法炮制的。今日的茶汤是大当家特意为世子配制的。”
沈昭接着他话,轻声说:“世子,我不能饮茶,只能让彦行陪着你尝一尝。若世子不嫌弃,就将剩下的茶叶带回客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