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动水龙头,方倾的双手摊开,接了一捧冷水,泼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冰凉透明的水珠沿着他冷白色的脸滑落下来,可通红的眼睛里,依然泛起热热的泪混在其中,随着冷水一起潸然而下。
“我,就是黑崽的爸爸。”
于浩海这样一句无心的话,让他无尽心酸。
这段时间,尤其是王俊和王宇行的回归,凯文逊和王宇行父子间的互动,都让他隐隐地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藏起黑崽不让他们父子相见,是不是对黑崽和于浩海的一种残忍。
何况这个小朋友是那么早熟和懂事的孩子,于浩海又是一个很合格的父亲。从早上方盼盼出现在众人面前到现在,他不知道接受了多少人对盼盼这个小孩的赞美,尤其是来自李茉莉的羡慕。
盼盼懂事、乖巧、文静、有礼貌,更难得的是腹有才情,李茉莉笑称李若希被他一比较,就像个野孩子。可方倾很清楚地知道,虽然盼盼在物质生活上,青羚和他都极尽所能给与盼盼最好的条件,可在方盼盼的素质教育和人格培养上,于浩海雷打不动每个月两次的视频通话,是功不可没的。
这一部分父爱的缺失,黑崽该从哪里找?
方倾忧心忡忡地从洗手间里走了出去,那父子俩竟然就在外面等着,方倾怀疑方盼盼这个小叛徒是被于浩海布置了什么任务,一见方倾出来,就跑过去拉住他的手,用力拽着他往于浩海的方向去。
于浩海看到他眼尾有些泛红,脸上隐然现出了水迹,像是刚刚洗了把脸,浸湿了的面孔看着更加粉嫩动人,尤其好亲。
于是尴尴尬尬地夸道:“哇,出水木棉。”
“……”方倾皱起了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当着孩子的面五脊六兽的,什么话都说。
于浩海低头笑了笑,似乎又回到了两人刚刚热恋的时期。
“出水木棉,那是什么呀?”方盼盼仰着头问道。
“是宋代词人吕渭老所著的《水调歌头》,其中的一句词,‘出水芙蓉,自然可爱’。”
于浩海牵着方盼盼,方盼盼牵着方倾,三人往校场那边走去。
“芙蓉我知道,是一种叫芙蓉的花,木棉也是一种花吗?”方盼盼问道。
“是啊,”于浩海道,“你爸就是木棉花的信息素,你不知道吗?娇艳欲滴的红色花瓣,自然可爱。”
“我不知道呀,”方盼盼说,“但我知道爸爸是香香的!”
于浩海笑道:“这个我也知道。”
说完,又偏过头去,笑着看向方倾。
“……”方倾真是懒得搭理他。
“哪里有木棉花啊,我想看看。”
“那得去烈士陵园了,”于浩海说,“木棉花是英雄的花,摘在陵园里,是为了保护英雄。”
“我知道,就像我爸爸保护你一样。”
“真聪明!”于浩海温柔地道。
“……这段话你们俩练多久了?”方倾忍不住问了出来,“是刚刚串通好的吗?”
于浩海、方盼盼同时看向他:“啊?”
方盼盼不解,于浩海却笑了起来,对方倾道:“天地良心,苍天可鉴,咱们这是有感而发。”
到了下午,王室演讲已经结束了,诸位主将、副将及其夫人们,应公主的要求,都各自带着小孩子们来到了军营之中,看看自己的队伍。于是,各个将士方队一见到主将的“继承人”们来了,不管是怀里抱着的婴儿,还是蹒跚学步的1两岁小孩,或是三五岁的孩子,这群alpha战士们都统一立正,庄严肃穆地像孩子们行军礼,这,就是所谓的“以父之名”了。
方倾往前、往后看着,觉得这场面甚至有些滑稽,尤其是王宇行能够站在那里小嘴叭叭地学着凯文逊的样子,吆五喝六地号令anger部队;丁一翼抱着球从air军队前面经过,看都不看他们,都能让一众air战士们瞬间紧张的样子;以及有些主将宠着孩子,把自己用命换来的勋章挂满孩子们的胸前,带着他们来见自己的部下时……方倾都觉得水星这种“继承父辈荣光”的传统,在军队里看来是由来已久、一直盛行的风气。
“公主殿下!”b军战队们整齐站好,见到他们俩牵着方盼盼走了过来时,集体向他们躬身行礼。
“免礼!”于浩海连忙扶起了领头的那位将士,“他这么个小孩子,可承受不了这个。”
方盼盼松开了方倾的手,忽然右脚向左脚并拢,挺起腰杆立正,举手向各位将士们行了一个军礼:“兵叔叔们好!”
“公主好!”变异人部队……不是,b军部队本来就引人注目,这么齐声呐喊,更是把周围的a军们吓了一跳,险些又要摸枪。
于浩海笑着对那领头人道:“成斌,这位是我夫人方倾,这就是我儿子,方盼盼。”
“见过夫人。”成斌朝方倾颔首,方倾微笑着回礼。
“常听你说起儿子乖巧懂事,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成斌道,“只是我们一个个相貌丑陋,实在是……怕惊到小方总。”
说完低下了头,他旁边和身后的战士们都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万万没想到于浩海会把他的omega儿子带了过来。
“爸爸,你看他的大手……”方盼盼刚一出声,就被方倾捂住了嘴巴。
“抱歉,抱歉。”方倾有些窘迫,低头用眼神示意方盼盼不可无礼。
“他的大……唔、唔。”方盼盼还要说话,被方倾无情地制止。
于浩海搂了一下方倾的腰,将他捂着方盼盼的手温柔地拿了下来:“你让他说。”
“……好酷啊,”方盼盼举起了自己的小手,“是我的手好几倍大呢!”
说完往前走了几步,似乎要跟成斌那受了血清毒害变得巨型的大手,比个大小。
成斌见方盼盼充满童真,毫不害怕,便忐忑地将自己的大手摊开,在他的面前。
方盼盼将自己的小手叠了上去,惊喜地对于浩海和方倾说:“看!好好玩!”
像是一棵五指小树,靠近了五指山。
于浩海笑着摸了摸方盼盼的头,成斌也轻松地笑了,很高兴孩子并不怕他们,甚至饶有兴致地眨着眼睛,一个个看着他们与别人,都有什么不同。方倾有些惭愧,孩子是纯真善良的,对这些变异的beta叔叔毫无歧视,反而是他自己想多了。
校场两边,穿着各色军装的将士们混做一堆,各个战队的战士们原来的起步地点大多数都是重合的,有的是国防科技大的高材生,有的是地方军校,有的是曾经组团打仗的队友,都在那儿闲谈和说笑,声音很大。
点兵仪式是三年一次的军界盛典,也是各个军队和主副将们互相结识和攀交情的最好机会。只是于浩海带来的这三千b兵们,都原地靠墙站着,没有任何一个别色军装的人,胆敢混进这里面来,成斌等人,也不跟任何a兵交谈。
俩人带着孩子在校场中散步,王室的仆人们跑过来说,公主们要把所有孩子们召集到一起拍合影,方盼盼便跟着过去了。
剩下方倾和于浩海两人,尬在了原地。
于浩海正满脑子搜罗能让方倾感到高兴的话题,方倾却率先问道:“军中议论纷纷,说你带来的这些兵是你在瀛洲制造的变异人军队,外面舆论对你也很不利,你有应对的办法吗?”
于浩海不屑道:“随他们说去。”
果然,还是于浩海一贯的冷处理应对办法。
“在驻地打仗,靠的不是刀枪,而是人心所向。我也知道你懒得为自己辩白,”方倾说,“只是angel三十万大军在驻地驻防,一旦民众慑于变异人的威胁,对你感到害怕,这些angel战士们……恐怕在驻地就要待不下去了。”
于浩海道:“放心,三十万人不但一个都不会撤出驻地,我还会继续增兵。”
方倾不明就里,却见他胜券在握,甚至凯文逊对外公然全国征兵,也没有让他感到威胁。
他又像以前一样,很想问问于浩海是怎么打算的,可又怕又像以前一样,于浩海嫌麻烦懒得说。
特别是现在,他们穿着的军装,都不是同一个颜色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首先着眼的人,就是一个我信任,同时又是王室不得不信任的人,他的选择,关系到……”于浩海感觉到了方倾情绪的低沉,一反常态,竟要跟他解释起来。
“你不用解释,我就是作为城主,希望首都的驻防兵稳定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方倾退却了,立刻把“公事公办”的面孔摆了出来。
“……哦。”于浩海有些不解,怔怔地看着他。
裂缝,就在两个人的中间,以裂开的状态存在着,于浩海试图翻身去跨越,可方倾一触即收。
“吃饭的时候我看到我的勺子比别人的都大,”于浩海说,“我的b兵战士们,也都有相应的餐具和食物,还有今晚入驻的地方,我知道这都是你安排的,谢谢。”
“不用谢,”方倾说,“每支部队都是我安排的,职责所在。”
于浩海站在原地,又处于一种没话找话、抓耳挠腮的状态,他是不会追人,事实上,当初刚到驻地时,也根本没有好好追过方倾。
他一来就拿着方倾三岁许下的誓言来逼迫方倾履行誓言,咄咄逼人,但丰神俊朗,又有着“兵王”的光环,方倾骨子里是个爽快人,根本没有为难他。
可现在不同了,于浩海说要重新追求,就要拿出诚意来,而且要“快、准、狠”,在他有限的驻地放假时间,将方倾拿下。
约会的第一步,应该是送花吧?
于浩海猛地想起刚刚方盼盼说的话,于是脸上现出了雀跃,有些激动地说:“明天咱们一起去扫墓怎么样?去烈士陵园!”
这样就可以看到木棉花了!
方倾:“……你是不是忘了明天我们还要继续待在这里,新兵营的人要来。”
“他们有什么看头,还不都跟咱们当年一样,新兵蛋子,”于浩海继续央求道,“我们去扫墓吧,好不好?盼盼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坟墓,他一定会很高兴……”
方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在想,当初为什么会看上这个人呢?也许,年轻时眼瞎吧。
“方中将!”白玉林在远处朝他招手。
“我有事,你忙去吧。”
方倾赶紧往白玉林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才来叫我,‘紧急战报’都来了你还不让我赶快脱身……”
“方中将,”白玉林低声道,“小少爷来了,您快跟我来。”
方倾心里一惊,连忙跟着他往偏狭的后勤部角落走去。
悄悄地打开门,只见屋里的一张小床上,一个小孩儿在被窝里安稳地睡着,旁边是他的父亲们,方匀和青羚。
“爸。”方倾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声方匀,和青羚他们一起走进了里面的小房间内。
“你怎么把黑崽带来了?!”方倾瞪大了眼睛问青羚。
青羚道:“你爸太想孙子了,我就抱来了呗,再说把他自己丢在家里,我也不忍心。”
方倾有些无语,转头看向方匀:“爸,咋样?第一次见黑崽,好玩不?”
“好玩,还被我哄睡了。”
“我就纳闷了,黑崽这个时间怎么睡着了,”方倾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下午四点多钟。
方匀笑道:“我是跟你爸说,很遗憾他三岁多了,我没跟他一起玩儿过,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然后他就说他困了,我把他抱起来当婴儿那么哄,他皱着眉头努力想睡。”
“他想哄你爸来着,装作被哄睡了,”青羚笑道,“结果不小心假戏真做,真睡着了,我和你爸笑得不行。”
方倾笑道:“那今晚得熬夜了,睡不着了。”
“孩子性格太好了,憨憨的,”方匀说,“之前你爸跟我说起来,我还不信呢。”
“是没用我们操心,”方倾说,“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一岁半了都只说‘嗯’‘好哇’‘也行’这样的短句,我们当时还担心他的语言问题,后来找了个老师过来诱导他说话,发现他其实会说,就是不爱说。看看今天的袁艾青小朋友,那口条利索的。”
“海曼说了,袁真不在驻地,袁艾青是艾登带着的,就把婴儿车往办公室里一放,他天天听艾登在那叭叭,当然语言功能是最强的了,”青羚道,“他学会的第一句话都不是‘爸爸’,而是‘为什么’,因为艾登在那儿审问当事人,说的就是‘你说说你是为什么’,袁艾青就学会了。”
方倾道:“今天孩子来了这么多,我最喜欢他了,可能是他是我剖出来的?”
“李茉莉家俩小孩儿不也是你接生的吗?”方匀问道。
方倾立刻皱了皱眉:“李若希没什么,那丁一翼太像他爸了,还瞄上了我们盼盼,真让人害怕。”
方匀笑道:“你感觉到了这种恐惧?”
“嗯,”方倾道,“你们真是辛苦了。”
三人不禁笑了起来,方倾长大的过程中,像这种危机,是数不胜数的,尤其,还是来自方匀的上级,于凯峰。
“我今天在这里,想了很多很多……”方倾非常犹豫不决,非常难以割舍地说道,“要不,咱们把黑崽还给于浩海吧。”
方匀和青羚对视一眼,显然是对方倾这个说法,并不意外。
“我觉得我很自私,把他藏起来,”方倾道,“浩海这个人,除了对我……有些不一样,别的任何地方都无可指摘,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人品,我都很放心他来教育黑崽,盼盼就是个例子。我也不想他因为没有alpha爸爸,藏到钢琴底下……”
他的眼睛逐渐地红了,青羚将兜里的纸巾拿出来递给了方倾。
方倾很抱歉在父亲们面前总是掉眼泪,只是想到孩子就受不了。
“我想也是,咱们于皓南从这里走出去,那是响当当的于家大少爷,只怕跟姓王的那个小崽子一比较,全国人民更高看他一眼,凭什么他祖上这么多荣光,不让他来继承?”青羚道,“方倾你不提,我都要说了。”
“这种荣光并不是什么好事,你们不了解,但我在于凯峰身边,可是眼睁睁看着于浩海是怎么练出来的,”方匀道,“我不建议把孩子送出去。”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青羚去推方匀的头,“没想到你是最护崽的人!”
“你给我停,”方匀说道,“现在这个情形,于凯峰跟巴克达撕破了脸,于浩海跟凯文逊必然有一场大战,咱们现在把于皓南交出去,首先就是不安全,于凯峰当年全国藏孩子,直到藏不住了,大家才知道双生子在瀛洲了,现在皓南会被他藏到哪儿去?你们可知道就今年一年,于浩海应对了多少次暗杀吗?!”
“暗杀?!”方倾站了起来,“谁暗杀他?!”
“你说还能有谁?”
“还是赛威吗?赛威竟然还敢?!”方倾怒道。
“为什么不敢?又何止是赛威?蜥蜴军那边的阿班德,可是阿诺德的长子,被于浩海和尹瀚洋在皓南岛合伙杀掉,你不知道吗?”方匀道,“现在把黑崽交出去,那就是把他放到火堆上烤!”
方倾和青羚都震在了原地,他们在驻地太久,而驻地真的是全国最安全的地方了。
“你们不了解于凯峰这个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是个非常传统的alpha,对方盼盼和于皓南会是完全不同的对待方式,”方匀道,“‘挑一个像桐桐的姓尹,挑一个像他的姓于’,你们以为他就是这么挑的吗?”
“难道不是吗?”方倾问道。
“不是,这是最大的骗局,”方匀道,“当时起名字的时候只有我在身边,他左手抱着浩海,右手抱着瀚洋,掂量了很久,说浩海的骨头重;又把俩孩子都放到了地上不理睬,瀚洋哭着闹着,浩海一声不吭;他又把他俩都翻了过去,让他们背朝着天,脑门磕着地,最后是浩海先努力翻过身来的。于凯峰是掂量了很久,才挑中了浩海,做他的继承人。”
方匀表情严肃地看着青羚和方倾:“所以,如果他知道了黑崽的存在,我敢保证,十年之内,我们都不会知道黑崽的下落了,他会被于凯峰丢到哪个苦寒之地去训练,谁都无法知晓,除非……”
“除非什么?”方倾和青羚都赶紧问他。
“你跟浩海复婚。”方匀看向方倾。
方倾:“……”
“你是孩子的生父,他不会剥夺你探视的权力,但是你们这样离婚的状态,那就不行了。别看于凯峰平时跟我嘻嘻哈哈,早些年他把孩子们送到瀛洲,可是连我都瞒着的,”方匀的眉心紧皱,“这也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可是……可是我这么做,很自私,”方倾纠结道,“我剥夺了他拥有alpha爸爸的权利,甚至不能让他见光。”
“世人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往往指责你这孩子的生父自私,把你的感受放在最后,希望你成全大局,成全他们父子,就像王俊现在一样,一切都为了孩子,”方匀幽幽地看着方倾,眼中泪光闪烁,“可我也自私地爱着我的孩子。方倾,我不想你因为孩子,跟于浩海低头和好。”
方倾不禁红了眼眶,握住了方匀温暖的大手。最爱公主的人,不一定是他的白马王子,很多时候,都是生他、养他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