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苏清秋怔了怔,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来。
她的心跳剧烈到几乎到了耳鸣的地步,她捂着脸,缓慢的蹲了下来。
落地窗映照着她的脸。
她原本以为她听到这句话会感到开心,但是强烈的抗拒和不安感让她想要远远的逃开。
喜欢一个人居然是这样让人觉得痛苦的一件事。
也许是苏清秋太久没有出声,容谨在电话那头,轻声问她:“怎么了?”
苏清秋不想让她知道现在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说道:“dice的联系方式我会让助理发给你,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说完,她逃避一般的匆匆挂了电话。
……
苏清秋在办公室待到了下午快要下班的点,夕阳从落地窗外洒了进来,夜色逐渐降临,她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驱车回了家。
黑色低调的宾利滑入城市下班高峰期拥堵的车流当中,马路上一排排红黄色的尾灯闪耀着斑驳的光,落入她的眼睛中。
天际线从灰白渐渐变成了透亮的橙黄,最后一抹夕阳落回天际,车里渐渐变得昏暗,她没有开车内灯,黑瞳静静的注视着前方的车流,纤长的眼睫在她的眼皮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她此时一点都不着急回家。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容谨。
她知道容谨对自己抱有好感,这段时间也一直纵容默许着她的靠近。
时间越长,她越能感受到容谨对她的好。
可是容谨越是对她好,她越觉得自己不堪起来。
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是个不知羞耻的婊-子,她不顾容谨自己的意愿,让她住进她家里,照顾她,故意弄出一副暧暧昧昧的样子,希望容谨能靠近她,等容谨真的来了,她偏偏又做出一副抗拒又退缩的模样。
这像是什么呢?
简直就是在玩弄别人感情。
太无耻了。
苏清秋低下眼睫,看着前方一动不动的车流,红灯落在她的眸子上,她咬着下唇,拿着手机拨了个电话。
“宁医生,我现在想过去一趟,你方便吗?”
她和宁馨说了两句话,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打完这个电话,手机便没电关机了。
红灯变绿,她把手机放好,缓慢的往前开了一段,随后掉头,向着宁馨的工作室疾驰而去。
等苏清秋到宁馨工作室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了。
工作室只亮着小花园门口的一盏夜灯,照亮着偏偏一隅。
宁馨正等着她,看见她的车停下来,便冲她笑了笑,挥了挥手。
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点接待过客人,学生助理也早已经下班回家了。
但苏清秋是她看着长大了,不管多晚,她这里也永远会欢迎她。
宁馨开了工作室的灯,让她先坐下来,自己去给她泡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
苏清秋低声道:“这么晚过来,打扰你了。”
宁馨笑道:“没关系。”
她翻出了她的诊疗记录本,再翻一页,拿着一支笔,问道:“突然这么着急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苏清秋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以前她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其紊乱的状态时,就算在这里,她也不太会和宁馨讲太多关于容谨的事情。
毕竟坦诚的暴露自己的痛苦真的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而且她觉得没有必要。
后来她听从了宁馨的意见,慢慢主动向容谨靠近之后,她才会多和宁馨说一些事情。
宁馨一向都是温柔而又有耐心,她对苏清秋愿意向她说更多事情也感到十分欣慰。
她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呢?”
苏清秋皱了皱眉,仿佛是陷入了迷茫中一样,她换了个话题,说道:“宁医生,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对一见钟情的看法吗?”
宁馨点头:“记得。”
曾经有一段时间,苏清秋像是为了摆脱掉什么心理魔障一样,在她这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成天就泡在各种心理学专业书籍上。
可惜医者不能自医,她就算是看了许多书,知道了许多心理学理论,但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去摆脱她的心魔。
苏清秋和她说过她对于一见钟情的看法。
有些人会觉得一见钟情是纯粹看长相,是颜控的一种本能反应,觉得人家好看的就喜欢上了,把感官反应投射到了心理,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本质。
但苏清秋不这么认为。
她认为,对特定的一个人产生一见钟情的感觉,是因为ta刚好契合了她的深层次对爱和恨的心理需求,要再追溯根源的话,是来源于她童年早期对亲密关系的认识和母婴关系的纠缠。
就像是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会导致她成长以后的选择,她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童年经历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在冥冥之中推动着人做出选择。
所以就算人真的能够重活一次,那大概率也会走相同的路一样。
亲密关系也是一样的道理。
打个比方来说,如果一个人小时候没有被父母好好的爱过,安全感缺失的话,那么她长大之后会很容易对具有冷漠特质的人一见钟情。
因为她极其渴望能感受到来自于父母的爱,便会把感情投射在具有相似冷漠特质上的人来,想要获得那个人对她的爱,最后结局也往往会不得善终。
一遍一遍的被伤害,却无法阻止自己继续飞蛾扑火。
苏清秋曾经在看着苏夕京的小脸,想起容谨的日日夜夜不得安眠中,在头痛欲裂中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对容谨到底是不是喜欢?
她是在容谨离开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的,为此她经历过一段十分痛苦的时光,每每让她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那个时间简直是像疯了一般。
她甚至有时候会想,她对容谨的迷恋到底是对她这个人的迷恋,还是本质是对痛苦的迷恋?
真正的爱情是一种奢侈品。
两个人如果能彼此相爱,那是极其不容易的事情。
世间也往往难得圆满。
但她对于爱情的体会一直都是十分痛苦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被满足过。
她求而不得十来年,逐渐变得偏执易怒,脾气古怪,甚至还瞒着容谨私自有了她的孩子。
一直到苏夕京出生之后,她才仿佛从那种偏执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如果爱情真的是一件这么让人痛苦的事情。
那她爱的究竟是什么?
宁馨想起了什么,突然恍然大悟,说道:“我终于理解你上次来的时候,为什么说不知道喜不喜欢她了。”
她正色说:“关于你对一见钟情的理解,有一部分确实是正确的。但你所说的对痛苦的迷恋,我想并不是真正的迷恋。”
“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有动物的本能反应,绝对不会去迷恋痛苦,而是想从痛苦中得到爱,就算是一点点微末的爱,却又求而不得,所以才会以为自己迷恋的是痛苦本身。”
“你想要她爱你,但是时间太久了,你害怕最后的结局还是得不到,所以你不敢让她爱你了。”
“你是在借着这个理论,下意识的逃避感情。”
“在心理学上有一个说法,叫做恐惧型依恋人格,你的程度比较严重。”
恐惧型依恋人格,一边渴望稳定的亲密关系,但是当她真正处于亲密关系中时,对于对方表现出来的喜爱又会下意识的觉得不知所措,想要离开逃避,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亲密关系模式。
她又问道:“你是不是对她的靠近感到了不安和抗拒,想要远远逃开?”
宁馨不愧是从事心理咨询工作三十余年的专家学者,看事情一针见血,一下就点出了她的问题所在。
苏清秋怔了怔,露出一个有些涩然的笑。
原来是这样的吗?
她点了点头:“对,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匆忙才过来找你。”
宁馨问道:“你对喜欢的定义是什么?”
苏清秋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喜欢的定义?
如果说是对容谨的话。
她近乎是本能的想靠近她,想要照顾她,想要得到她的注视,还卑微的想要获得她的偏心和喜爱。
占有欲从此滋生疯长。
只是可惜从来没有如愿以偿过。
所以一直都觉得痛苦。
苏清秋缓缓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暗哑的涩,仿佛是一件极其让人说不出口的事情。
她轻声说道:“……我想得到她。”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我没有喜欢过别人,只有过她,我很想得到她,让她看见我,让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可是我做不到,甚至她靠近我,我都想要远远离开。”
她低声道:“……我又凭什么说喜欢她?”
宁馨看着她垂下去的眼眸,缓慢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宁馨放慢了语气,温声道:“感情是人区别于动物最主要的因素之一,而爱情虽然本质上源于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分泌,但却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她轻轻说道:“而喜欢,是看见一个人会觉得很开心,也想要让她开心,遇到新鲜的事物第一个想和她分享,想与她共度未来无数个清晨和日落,度过接下所有的人生。”
“清秋,你先放轻松,喝口茶,认真想一想,你想和她在一起吗?”
苏清秋看着起起伏伏的茶水,工作室里很安静,角落里的熏香散出一股让心生宁静的的香味。
她声音又轻又低:“……想。”
她说的很艰涩,却又异常的清晰,掷地有声。
“我想和她在一起。”
虽然会觉得抗拒和不安。
但是她还是想要靠近她。
和她在一起。
那是她这么多年梦寐以求的事情。
宁馨松了一口气:“对于你目前的状态,我还是保留我的意见,我认为你在潜意识的逃避,你在用你的理论来逃避自己的内心,不敢面对喜欢她的事实。”
她说道:“爱情是件奢侈品没错,但你的潜意识里,其实并不相信你自己能够获得爱情。”
“你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幸福,你对自己想要的幸福也从来不敢去争取,但是人的潜意识是无法控制的,你喜欢她,就算是觉得不安,但还是喜欢她。”
她笑了笑,说道:“当时我建议你去靠近她,你不是做的也很好吗?”
“清秋,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你要勇敢些。你做的很棒,已经很勇敢的踏出第一步了,那么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努力练习,让自己信赖她,接受她和你建立亲密关系。”
“再说,痛苦又怎样?那也是爱情的一部分。爱情就是爱恨交织的,会有痛苦,会有失望,当然更多的是开心和喜悦,以及爱本身。”
“虽然这对你来说可能很难,但是你要学会接受她,学会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苏清秋怔了许久,直到面前的茶水逐渐变冷。
她回忆起了很多事情,那些她不太愿意再回想的事情,在她脑海里像是幻灯片播放似的一幕幕掠了过去。
她站起来,认真道:“宁医生,谢谢你。”
……
苏清秋驱车回了家,等她到了别墅门口,夜已经很深了。
她悄悄的开了门,把钥匙放在玄关,发出轻微一声响动,更显得客厅一片寂静,只留着一盏小灯,照亮着角落一隅的地方。
她看了眼手表,已经过了苏夕京睡觉的时间,她放轻了脚步,想上楼看看苏夕京是否已经入睡了。
她才刚刚换上鞋,客房的门突然开了,容谨滑着自己的轮椅出来,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说道:“夕夕应该已经睡着了,她和我说,就算今天晚上没有妈妈哄睡觉,她也会做一个乖宝宝,好好睡觉的。”
苏清秋还是有点不放心:“我上去看看她。”
容谨点头。
苏清秋便上楼去了,她轻轻开了苏夕京的房门,走了进去。
苏夕京果然已经睡着了,躺在粉红色的小被子里,发出了浅浅的呼吸声,全息星空在房间里漂浮着,十分安静。
苏清秋放慢脚步走过去,把她被子掖好,静静的看了她的小脸一会,便关上门出去了。
她下了楼,容谨开了客厅的白炽大灯,明晃晃的灯光有些晃眼,她遮了一下眼睛。
容谨问道:“今天加班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苏清秋看着她的眼眸。
容谨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认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总能给人一种被人珍而重之的感觉,高中的时候她很少有注意过她看自己的眼神,那个时候她被很多事情缠住,内心苦闷,从来不会注意到别人。
等她不再看她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她一直认为,爱情是种很痛苦的东西,是一种奢侈品,错过了就很难再挽回。
可是容谨却又那么轻易的回了头。
而她却又不敢了。
她不能让容谨再失望了。
苏清秋不想和她撒谎,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晚归,于是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说辞来。
容谨耐心的等了她一会,又觉得她呆呆的站在原地十分可爱。
容谨笑了笑:“好了,不方便说的话可以不说的,你吃晚饭了吗?”
苏清秋却不这么觉得,宁馨告诉她,要努力学会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要接受她,那她一定努力去做到才对。
她斟酌了一会,还是说了实话:“我去找了心理医生。”
容谨皱了皱眉。
苏清秋为什么要去心理医生?
不过想想,现在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理毛病,豪门世家更是有着一摊子的破事,心会更累点,看看心理医生也正常。
连她偶尔心累的时候,也想去找心理医生聊聊天。
而且她知道苏清秋对外看起来冷淡疏离,但实际上很敏感易碎,高中的时候甚至有想不开过。
那去和心理医生聊聊天也好。
苏清秋看她神色不对,连忙解释道:“我一直有定期去看心理医生的习惯,今天突然有问题想去问问她,不是什么大事的。”
容谨看着她。
突然觉得她今天格外诚实。
放在以前,或许会得到别别扭扭的回答,或许干脆不会回答,反正肯定不会对她说实话的。
突然是怎么了?
是因为看了心理医生吗?
那这个心理医生确实还不错。
容谨低低的笑了:“又没说不让你晚归……”
“今天怎么突然这么诚实了?”
苏清秋:“……”
她面对容谨这种像是调戏一般的话,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更加无话可说,耳朵又悄悄的红透了。
这话说的像是自己从来都不够坦诚一样。
她好像确实从来不够坦诚。
苏清秋:“我……”
可是要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好难。
容谨见好就收,也不继续逗她了,轻声问道:“吃了晚饭吗?”
苏清秋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不但没吃晚饭,中午的时候神思恍惚,连午饭都忘了吃。
她肚子适当的发出一阵饥饿的声响。
这下她连脸都红了。
客厅里很安静,白炽灯下她的脸色一目了然,连遮都没法遮一下。
容谨看着她的脸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
脸皮好薄。
但也很可爱。
容谨怕她恼羞成怒,极力压下了自己忍不住想要上翘的唇角,神色自然的滑着轮椅进了厨房:“打你电话你也不接,怕你晚上没吃饭,给你留了些饭菜,我去热一下,你简单的先吃点吧。”
苏清秋这才想起自己没电的手机,去沙发旁边把手机连接上了充电器,两分钟之后手机自动开机,她收到了两个未接电话,都是容谨打来的。
还有三条短信。
【晚上回来吃饭吗?】
【算了,我给你留点饭吧】
【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苏清秋看着未接电话和短信,她觉得自己明明应该感到开心的,但那股不安和抗拒又卷土重来,在她每一次察觉到容谨对她的亲密时,让她下意识的想要逃开。
她不能逃开。
她要接受容谨。
她要学会和容谨建立亲密关系。
苏清秋深深呼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把那股抗拒给强硬的压下。
她起身走到厨房,看着容谨滑着轮椅,把吃晚饭前就给她留好了的饭菜连着米饭一起装进一个大碗里,放进了微波炉,拧了两分钟。
微波炉运转的声音响起。
苏清秋突然想起了曾经容谨给她热过的那杯牛奶,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她说她睡不着觉,想要喝一杯睡前牛奶,容谨便支着一口小奶锅,在老旧的厨房里面给她热牛奶。
那些十余年的痛苦似乎也被美好的回忆冲淡了一些。
她可以做到的。
苏清秋声音放得很轻,话说的也不是很流利,甚至有些磕磕绊绊,很笨拙的样子。
“我晚上……手机没电了,没接到你的电话。”
“以后……如果我回来晚,会、会……提前和你说一声。”
“我会早点回家的。”
容谨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来。
苏清秋站在厨房门口,眼神有些躲闪,低垂着眼睛,没敢看她。
耳朵是红的。
微波炉工作结束,响起“叮”的一声,容谨打开微波炉,饭菜的香味弥漫出来。
苏清秋一瞬间就觉得自己饿极了。
容谨把热好的饭菜放在餐桌上,又给她递了一双筷子。
“吃饭吧。”
苏清秋接过筷子。
容谨突然说道:“好。”
苏清秋抬眼看她。
容谨笑了笑,神色缱绻又温柔:“以后早点回家。”
苏清秋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后来的很多年里,苏清秋一直也兑现了她的诺言,再也没有不打招呼的晚归过。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涉及到的心理学部分纯属作者个人私货,请不要当真,没看明白也没关系,直接跳过就行,如果对相关心理学知识感兴趣,请一定要翻阅专业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