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兄归矣!”卫固家中宾朋满座,见到范先进门,忙起身相迎,“快请入座。”
“快为范君添酒。”
“君此行,荀忻反应如何?”
众人瞩目之下,范先入席坐下来,放下佩刀,满饮一樽酒,这才不慌不忙道,“此人未加劝阻,观刑时虽举动如常,亦偶有惊颤。”
座上宾客闻言大笑,断言荀忻是被吓破了胆。
范先向卫固使了眼色,卫固会意拍了拍掌,座上管弦声起,美人伴着乐声翩翩上堂。有眼前歌舞,谁还关心那位可有可无的太守?客人们继续饮酒交谈,嬉笑作乐。
“范君以为去留何如?”
“我意未改。”范先看着堂上裙摆飞旋的舞姬,似笑非笑,“杀之以除后患。”
“我已邀荀忻今日赴宴。”
“君即宴请远近士族,以及亲友旧吏。履任宴上,杀此人立威。”
仆从奉上了一碟炙羊肉,卫固的竹箸停在了羊肉上方咫尺之处。
众目睽睽之下,弑主立威?
卫固愕然望向友人,怀疑是不是今早郡府的血腥气太重,让范先杀红了眼。弑主固然可以震慑住世人,立一时之威,但往后呢?弑主之人,谁不唾弃,谁人敢用?
扔下竹箸,卫固否决道,“不可。”
“荀忻孤身入境,杀之何益?徒增恶名。”
“荀元衡虽有智名,而今受制于我,釜底游鱼而已。”
三个时辰后,荀忻如约赴宴,太守府的公车很宽敞,足够五六人同坐,却没有人敢与他同行。
因此行车途中,荀忻得以撩起车帘放松地看看风景,此行没有途经市肆一类的繁华之地。只是寻常的巷道,道旁植树,大树参天,有一处树荫底下似乎是一口井,四五名疲累的路人坐在井边,解下汗湿的头巾搭在肩头晾着,喝水休息。
“天阴,夜里不知可有雨。”
荀忻抬头望了眼天空,确实能看到乌云,但他初来此地,已看到过几天的乌云,也没见下雨。人生地不熟,还不知这里天气的秉性。
“府君,卫君宅舍至矣。”
侍从帮他挑起车帘,荀忻便坦然下车。
眼前宅舍的建造者很大气,或者说颇具财力,一眼望去,门头上的石板浮雕着仙兽祥瑞,荀忻驻足欣赏了片刻,其中一部分浮刻着四个形态各异的拄杖老头,似乎是商山四皓。
“拜见府君。”
卫固似乎很给他面子,卫家的奴仆分别从左右两道偏门络绎而出,两侧皆向他跪倒,伏地只见各色的头巾与女子高髻。
荀忻从人群分出的空道往庭中走,门仆高喊,“荀太守至!”
一群冠带佩剑的士吏从内庭而来,这群人以两人为首,其中之一正是他早晨见过的范先。
“范中郎。”再见面时荀忻摒弃了此前称范先为“将军”的叫法,只简称其为“中郎”。
“想必此位便是卫功曹,卫仲坚?”荀忻转而向那位蓄着稀疏长须的儒袍男子笑道。
“卫固不敢当……郡人卫固,拜见明府。”
这群人仿佛听到了指令,纷纷跟随卫固拜倒在地,就连在他面前从不掩饰杀意的范先也屈膝伏地。
眼前场面不似谒见太守的跪拜礼,于荀忻而言,更像是失足太守重铸自信的帮扶现场。
“诸君请起,并非公廨相见,不必多礼。”荀忻上前扶起卫固,“今日卫君为东道主,悉听卫君安排。”
入堂之前,众人如上殿一般脱鞋解剑,荀忻任由侍女解下他的佩剑,眼角余光注意到范先按刀徐行,毫无阻碍地入席就坐。
“明府为君父,君父在前,固岂敢上坐?”卫固低头作揖,状似诚惶诚恐,恭敬有加,可惜围观众人看热闹一般的散漫态度让场面很难入戏。
“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
他走到主位前,还未入座又觉不妥,迟疑道,“还是卫君来坐。”
“明府安坐。”卫固坐于主位下首,颔首捋须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
拉扯过两轮,荀忻终于肯坐下。他今日为赴宴换了身绛红底色的锦袍,菱格纹样,白绢为边,与那张继承了家族优良传统的脸相衬,晔然若神。
与宴之人纵对这位荀府君多有轻视,也不能不承认,承平年代若有太守姿容风度若此,是能被编成谣谚,传遍三辅三河,令郡人引以为豪的。
卫固稍一击掌,丝弦声起,舞姬成列翩翩而至,仆从奉着漆盘装盛的佳肴美食而来,又如退潮而去,荀忻面前案上摆上了十余碟菜品。他留意到作为餐具的漆盘都是有纹饰的,祥云纹、流水纹、吉祥千岁纹、瑞兽纹等纹饰不一,漆器本就昂贵,带纹饰的漆器更是价格不菲。
老曹赏赐下属从不吝啬,但赏给功臣的漆器中有纹饰的也不过几件而已。
荀忻想起他多年以前在雒阳听过的传闻,河东富饶之地,著姓虽少,家财万贯者不乏其数。
敌人财力雄厚,对他而言并非好事。
留意到卫固正在吩咐仆人准备行酒的器具,荀忻决定先掌握主动权,他拿起酒樽起身离席,走到卫固案前敬酒,“卫、范二氏,皆河东之望。”
“今后治郡,全将仰仗二君之力。”
“此樽酒,先敬卫君与范君。”荀忻此时顾不得酒量差,仰头一饮而尽,举袖擦干净酒渍,笑道,“卫君,请。”
伸手不打笑脸人,卫固笑吟吟起身回敬,饮完酒还没来得及多说,荀忻便热络地拉着他的手道,“卫君此前既为功曹,还望不弃,重揽纲纪。”
“功曹总揽纲纪,而今战事未定,郡府当以军事为重。我意,以卫君为都督,掌兵事。”
“卫君万勿推辞。”
座中众人听到荀忻此番言论,面面相觑。功曹职掌郡吏的任免刑罚,本就是郡朝的显要之职,新任太守竟还要任命卫固兼任都督,功曹掌兵,真可谓权势遮天!
此等美事,谁会推辞?
然而卫固却拱手揖道:“承蒙明府厚爱,郡中将校士卒皆由中郎将范君统率,固才不及范君,诚不能应命。”
“卫君多虑,范中郎同为郡朝栋梁,我岂能忘?”
荀忻回到座位上,“郡中将校听命范君如旧,当此战乱之时,范君麾下不妨募至三千兵马,以保境安民。”
范先不禁望向上首的卫固,两人对视一眼,荀忻抛出的价码很诱人。乱世之中,兵马为立身之本,留此人性命,以太守名义募兵确实名正言顺。
他再看向不敢与他对视的荀忻,此人今日如此作态,无非是惧怕他手中这柄长刀。
如丧家之犬,摇尾乞怜。
范先摸着刀柄,等到兵强马壮之时,此人再无用处,便可杀之。
“谢明府!卫固领命。”卫固终于起身离席,范先随其后,一左一右,伏地向荀忻拜谢。
“明府英明。”席上众人都是卫固、范先的党羽,见此纷纷向两人贺喜,宴席的气氛终于恢复为热闹喜庆。
荀忻独坐高榻之上,直到卫、范两人拜谢,他想去虚情假意地扶一扶,没想到方才注意力太过集中,跪坐的姿势压得腿麻,一时动弹不得,只好放弃这无关紧要的细节。
“二君请起。”
卫固抬头时见到荀元衡坐立不安的神态,眼珠转了转,方才他已留意到荀忻不肯靠近范先,方才荀元衡敬酒时,两人之间仿佛隔了道无形的墙。
此人敢与他握手交谈,却不敢向范先再挪半步。
卫固饮酒时不觉勾起嘴角,就是要让此人有所畏惧,日后才好对他们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酒过三巡。
看着荀忻喝了近十轮敬酒,伏案摆手不肯再饮,卫固好整以暇道,“明府不胜酒力,我送明府后堂休息。”
荀忻偏头,浑然不知侧脸染上酡红,“……回府。”
“送我回府……”他伏在案上,胡乱拍了拍食案。
伸手拦住欲上前搀扶的属吏,卫固亲自将烂醉如泥之人搀起来,交给家中侍从,“送府君归邸。”
被卫固府上的侍从畅通无阻地送回了郡府,荀忻那更多是演出来的酒意经冷风一吹,吹散了大半。屋里漆黑一片,他此刻所躺的床榻约比吏舍当中大了数倍,触手可及的被褥柔软顺滑,应该是丝缎,偶尔摸到的略为粗糙之处,似乎是刺绣。
直到他摸到一段温软细腻的肢体……
意识到那是人的皮肤,似有一道电流从他的背脊骨直击脑后,荀忻猛地睁开眼,翻身滚下了床。
救命!
大概是求生的欲望,让他在“哐当”碰倒一片东西后,竟在黑暗中摸到了门,毫不犹豫地夺门而逃。
夜风徐徐,黑暗里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然而不到片刻,脚步声再次传来,荀忻回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照亮整室的灯光。他怀里抱着半人高的灯具,看样式,是摆在庭中照明的铜灯。
看着灯下低眸垂泪的美人,荀忻长舒一口气。
是活人就好。
“此是太守宅邸?”他尽量小心翼翼地问道。
虽则女孩吓得他够呛,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误闯了闺阁。
听到这句问话,她突然拜倒在地,止不住地发颤,“府君息怒……”
这位妹妹看起来比他害怕得多,荀忻嘶了一声,有些汗颜方才弄出的动静,安抚道,“莫怕,我……对不起,我方才……”
女孩还伏在地上颤栗。
“我不会怪罪于你。”他只得说道。
她听到后似乎镇定了些许。
这连番惊吓过后,荀忻无心再矫饰言辞,坐上床沿道,“我知你是……卫仲简,卫固家人?”
女孩抬起头,抿着唇,有些畏惧地看着他,“是……”
“还能回去吗?”见女孩没听懂,荀忻换了个说法,“能否再回卫家?”
女孩摇了摇头,眼泪滚落下来,像荷叶上晶莹的露珠。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对他的畏惧一定程度上像是小孩对陌生人的恐惧。
“唤何姓名?”八壹中文網
“妾姓卫,小字雀女。”
荀忻喉结滚动,还是没问出那句本想问的话,人已经在他床上,还有问是否的必要吗?
他毕竟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
“雀女?”
卫雀女低头应诺。
说话间,风云突变,屋外树叶发出剑鸣般的响声,夜风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狂躁地呼号,屋门被风“啪”一声猛的关上。
铜灯散发的光亮依然恬静。
屋顶瓦片沙沙作响,下雨了。沙沙的响声逐渐变成密集的鼓点,完全盖住人说话的声音。
一滴水滴在荀忻手上,他愣了愣,望向横亘着房梁的屋顶,发现漏水的还不止这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