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前,袁营。
明月当空,秋夜风寒,按剑而行的军吏与巡营的甲士相遇,火光照亮了他干瘦的一张脸。
昂首与甲士中的熟人打过招呼,擦肩而过后,军吏在风中缩起身子,对着掌心哈口暖气,脚下加快了步速。
他在一处没有点灯的军帐前停住,耳边是轻微的鼾声,守帐的士卒拄着长矛睡得不省人事。
止步躬身,军吏向内喊道:“荀先生。”
“荀先生,袁公召先生议事!”
帐中有人应声后很快亮起灯光,文士穿戴好走了出来,跟着军吏往帅帐的方向同行。
“先生方从邺城来,袁公便召君议事,足可见倚重。”军吏走在文士身侧为其挡风,“今夜有军报至,曹军夜袭,焚我屯粮之处,袁公召先生想必是决议此事。先生素来奇谋善断,胸中定有良策。”
荀谌虽刚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冷风一吹头脑已清醒,望一眼夜色中灯火明亮的中军帅帐,眉头皱起,口中笑道,“过誉。”
一路上所遇到的巡营甲士一拨接着一拨,火把燃烧“噼啪”作响,荀谌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粮草被焚……恐怕胜负见分晓就在今夜。
走进主帐已能听到谈话声,荀谌向帐外的袁绍亲卫颔首,“荀友若。”
“友若先生求见。”许久未曾见这位荀先生,亲卫早不记得这位神隐许久的前谋主如今任什么官职,于是取巧以“先生”称呼。
不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荀谌。
至少,此帐中的人不在此列。
短暂的安静与行礼寒暄后,荀友若入座,方才被打断的热闹再续。
“许攸这反复小人!恨只恨未早诛杀此贼!”坐在荀谌左侧的一位咬牙切齿怒骂,看这模样恨不得活吞了许攸。
许攸?
荀友若下意识抬头望向咒骂的那人,很快将曹军袭烧粮草和许攸叛逃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原来是许攸……
荀谌突然觉得如坐针毡起来。
许攸叛逃是什么概念?许子远知道多少袁营家底?倘若曹营的哪一位曹孟德心腹叛逃过来,那此刻许都司空府早换了主人。
他不禁望向主位上的袁公,到底是怎样的昏庸愚昧,竟然让许子远在眼皮底下叛逃到了敌营?
帐外凉风透骨,帐内温暖如春,荀谌此刻却恨不得出帐冷静一下。
没人听到他的心声,只听张郃上前急切道,“明公,当速速遣兵,速救乌巢!”
荀谌盯着张儁乂盔甲上干涸而未擦净的血,心知这位鏖战已久。
众人七嘴八舌附和,“张将军所言甚是,明公,淳于琼督运我军万乘军粮,万不可有失!”
披衣而坐的袁公抬手止住了群僚闹哄哄的劝谏。
帅帐中终于安静下来,袁公面沉如水,目光落到郭图脸上,“公则有何话说?”
郭图立即起身,谏道,“张将军之计不妥。”
张郃侧目而视,显然怒极,口不择言骂道,“郭公则,尔以为淳于琼身死,少一都督,汝便能稳坐宠臣之位?”
此一言出,四座皆惊。荀谌注意到张郃右手按刀,竟动了杀心。
“死到临头,脑中犹唯党争,小人误人误己……”
“儁乂放肆。”却是袁绍喝止了张郃。
“张将军何以出言无状、血口喷人?”被戳着脊梁骨骂的郭图出列拜倒,“明公。”
“郭图区区之心天地可鉴,绝无结党私谋,更无争宠暗害。明公,大敌当前,郭图敢有私心,岂非不智?”他羞愤交加,仍不忘谏道,“曹操倾巢而出,营中必然空虚,不如趁机攻其本营。”
“曹操闻讯不得不还,淳于琼之危不救而自解!”
“此为攻其必救,围魏救赵之策……”
张郃突然打断道,“倘若曹营坚固,久攻不下,到时该当如何?”
“倘若淳于琼不敌,为曹操所虏。”张郃冷声道,“郭都督,若淳于琼被擒,万乘军粮遭毁,我十万将士将归何处?”
“恐怕我十万将士尽为曹操所虏耳!”
“住口。”袁绍终于听不下去,冷声喝止。
他坐在主位上沉默了片刻,出人意料道,“友若。”
众人闻声望向座中的荀友若,只听袁公以略带疲惫的语气问道,“友若之意何如?”
荀友若起身拱手,压住心中诧异,对着许多道难以忽略的视线,答道:“明公,粮草为重。”
的确,赌一把围魏救赵未尝不可。但,本来决胜的优势就在己方,有什么必要冒这个风险?
“友若持重之人,从不愿犯险。”上首的袁公意味不明叹道。
听这一句话,躬身低着头的荀谌心头一沉,应声坐下来,暗自摇头。
袁公既不肯听计……唉,何必相问呢?
帐外乌云遮蔽了明月一角,然而月光仍然皎洁。冷风鼓动荀谌的袍角,文士望着张郃奉命前去调兵出营,士卒皆手持火炬,在暗夜中如游龙东行。
全力袭曹营也并非不可行,但让本就对此计心怀怨愤的张郃领兵,荀谌自觉可以预见到结局了。
“沮公与……”他恍然回想起刚才在帐中竟没见到沮授,“沮监军,沮都督在何处?”
“沮都督,此刻应当在帐中安睡。”跟在他身侧的军吏答道。
“先生有所不知,沮都督直言劝谏,冒犯明公,明公不悦,此后军议就……”
见荀谌似有所悟地点头,军吏会意道,“仆引先生前去探视?”
荀家人生得好容貌,荀友若微笑时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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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将欲降?”正在督战的曹洪满头雾水。
古往今来,哪有这种重兵夜袭,打到一半反而要投降的?
简直闻所未闻。
“且慢。”在原地绕了两圈,曹洪愈发肯定这一定是袁军的奸计。
他回想起前几年征吕布的时候,那陈公台与吕奉先小儿还不是指使手下人诈降,那一次遭遇何其惨痛,他和兄长差点有去无回。
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不能信。
“张郃劝谏而袁绍不听,怒来投我,将军何疑?”荀攸不知从何处疾步走来,开口便劝。
“军师怎知我……”他还没把“不信”说出口,曹洪纳闷,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他如今心思都写在脸上?
“先不论其他,张郃何以取信军师?”
正说着,郭嘉拉着贾诩匆匆走过来,“听闻袁将张郃、高览欲来投我。”
“然。祭酒也知此消息。”曹洪连忙凑过来问,“祭酒以为有诈否?”
毕竟平时郭祭酒说话远比荀军师通俗易懂,可谓令全军将校感动的优良品德。
“无诈。”郭奉孝回答得简略,侧身看着贾诩,“贾公似有话说。”
贾文和觑这小子一眼,无意同他计较。
对面的曹子廉端正态度,拱手求教,“请贾先生教我。”
“将军多礼。”
贾文和回礼道:“将军无需疑虑,当此鏖战对峙之时,成败仅在转瞬之间。张郃若诈降,乱其军心,反而得不偿失。”
简而言之,袁营没人出这么蠢的计谋。
三位谋主意见出奇地统一,曹洪闻言稍一琢磨也明白了自己刚才的担心多少有些多余。
“幸有诸君,洪几误大计矣。”
“传我军令,高挂止战符,曹洪亲迎张、高二义士入营。”
曹子廉亲自去营门迎接张郃等人,郭嘉与荀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走向营中用作瞭望的高垒。
“袁军精锐尽在营外,曹公处可以无忧。”郭奉孝解下荀公达的水囊,仰头灌了一口,抬袖擦干唇边水迹,笑了笑,“听说友若应袁绍召命,随军参谋。”
“战胜之时……”他提着水囊还给荀攸,“君自有计较。”
荀攸接回水囊,“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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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犹在睡梦之中,沮授的营帐就闯入了不速之客。
沮授被动静惊醒,睁眼时又惊了一惊,有人反客为主在他帐中凭几而坐,看他醒了,视线从手中卷轴上离开,仍是一副“啊,你终于醒了”的波澜不惊。
“荀友若?”沮授掀被而起,眯眼认出了来人。
“何时来的此地?”他说罢想起自己与荀友若关系不算很亲近,不禁狐疑起此人的来意。
“莫非奉明公之令?”
“天尚寒,君先添衣物再谈不迟。”荀谌拨弄着膝旁的陶炉中的炭火,碳中的铜壶壶口冒着热气。
沮授哑然,这还烧上水了。
他边穿戴边道,“招待不周。”
荀友若摇摇头,他环视帐中,除了面前的几案,几乎与普通士卒无异。沮公与好歹是河北名士,当日监军河北,何等风光,而今帐中竟连服侍起居的侍从也无。
自古君王多薄幸。
荀友若那颗冷得差不多的仕途心冷得更彻底了。
“恕我着实不知,友若为何而来?”这位执拗仅次于田丰的老先生习惯了直来直去,坐在榻上问道。
“来与君作赌。”荀友若低着头,手里竹签戳着黑色碳块,戳出其内火红的底色。
“作赌?”沮授不解其意,追问,“赌甚?”
“谌赌天光之时……”荀谌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军败绩。”
……
中军帅帐,内帐的灯刚熄下去,入帐通禀的亲兵出来时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脖子,无奈道,“沮都督请回,夜深明公不允入见,不妨明日再来。”
……
沮授拄杖在萧瑟秋风里走回来,一进帐中,四下无人,唯独他床上鼓起一鼓包——有人毫不讲究钻进了他的被窝睡得正香。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坐床沿上,差点要举起木杖替荀仲慈揍这混账玩意儿一顿。
“君一意孤行,袁公愿相见否?”好在荀友若的脸皮厚度还在寻常范围内,此人自觉下了床,回到他原本坐的几案后头坐着。
陶炉中的碳火已经被沸腾的壶水浇的半熄,荀友若徒手捏起壶耳,烫手般快速地把铜壶移到了案上。
沮授这才注意到荀谌穿得有些单薄,长袍内里只有一件单衣,无怪乎会冷。
咚。
沮授手中木杖撞地,“友若深夜来我处,原不是为激我劝谏袁公?”
如果荀谌当真对此间事毫不挂心,也不会深夜单衣而来。
长叹一口气,沮授放下木杖,“天命不可违,老夫痴长年纪,知天命之年尚不识天命。”
荀谌低头盯着杯中刚倒的水,袅袅白气缓缓飘散。不可否认,沮公与说中了他的心思。
“今夜后即可见天命,且借贵处一候。”
耳边响起了翻箱倒柜的声音,荀谌望过去,沮授蹲在地上翻木箱。
一物向他飞来,他下意识接住,入手柔软,毛绒绒的,是一件羊裘。
“天寒添衣。”沮授没好气哼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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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未升起,天色已明,血战了一夜的曹军终于归营。
战马仰头扬蹄,长嘶一声,而后打起了响鼻。荀忻薅了把白马颈上的鬃毛,翻身下马,让亲兵牵小白去马厩。
“奉孝。”看到郭嘉越过人群向他走来,荀忻忙打起精神,“形势如何?”
“甚好。”郭奉孝眼中亮晶晶,颇有点神采飞扬的少年意气,他搂住荀忻的肩,神神秘秘低声道:“只是帐中有些不妙。”
荀忻没听明白,任由郭奉孝把他往人群稀少处带,当真忧心了起来,“有何不妙?”
“张郃、高览来投。”就近走进他们平日处理公文的军帐,郭嘉不卖关子了,坐下说道,“张儁乂河北名将,当日在元衡手中险些折戟。武人血性,真动起手来,怕得再召华元化救命。”
听到张郃的名字荀忻心里确实有点怵。虽说战场上敌我有别,并无私怨,但毕竟有这点旧怨在前,若如郭嘉所说,张郃保不齐当众和他翻脸,那场面委实难堪。
手底下人当面闹僵,老曹面子也难看。
惹不起他躲得起。
张郃人在屋檐下,想来也不会特地来找他的麻烦。
想着这些在他看来无光痛痒的事,荀忻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精神紧绷了许久,一旦放松便撑不住了。
听着荀元衡一句话莫名停顿,磕磕绊绊跟他道谢,余光瞥见荀公达走进来,郭嘉收敛笑意,正色道,“好阿弟,与阿兄不必言谢。”
荀公达被此人腻歪到脚步迟疑了一瞬,“张郃、高览来降一事,已传至袁营。”
“哦?”
“效果如何?”郭嘉兴致勃勃问道。
“公达。”青年向他颔首,反应明显不止慢了半拍。
“敌已自乱。”荀攸在荀忻身边掀袍跪坐,掺了盏温热的水,浇一点在手背上试过水温这才递给荀忻。
此前他照顾某伤患照顾久了,有些动作成了习惯。
郭奉孝看得直摇头,指指自己面前空了的漆盏,“论辈分……合该一视同仁才是。”
然而没人理会他。
“需一鼓作气。”荀忻喝完水清醒了些许,端详着漆盏上的花钿,“稍作休整,趁势求一击而溃。”
“然。”荀公达赞同道,“明公已下令整军,即刻以张辽、乐进将军为先锋,于禁将军为侧翼,调曹仁将军西进响应,曹公亲率中军,反攻袁营。”
“曹公英明。”郭嘉点头赞许,“经此一役,天下之势定矣。”
“好阿弟,若实困倦可来我膝上一卧。”郭奉孝示意自己膝头,再接再厉。
“为天下当饮一盏。”荀忻笑道,他提壶给郭奉孝添水,举杯敬道,“好奉孝,来,忻敬君。”
他作势要喂,不得不承认他学郭嘉的语气神态学了十成十的,于是腻歪劲儿也是实打实的。
郭奉孝喝完这杯水,只觉水也莫名油腻起来。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正色起身告辞,“明公有事寻我。”话未落定人已起步,远离这对过于腻歪的叔侄。
“友若在袁军中。”荀攸突然道。
“四兄。”荀忻一惊,侧过身望向他,皱眉自语,“破袁之时,为之奈何?”
“以曹公之爱才,能臣、名士理应无性命之忧。”
荀攸看着正揉着额头为此事所烦恼的小叔父,低声叹道,“但刀剑无眼,怎求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