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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8 章 不谙军事(1 / 1)

翌日一早,天色依然阴沉,雨总算止住了,然而严阵以待这么久,依然没等到曹军的影子。

带着亲兵巡视营寨,张郃驻马眺望远处,目光越过湍急的河水,越过荒芜连绵的野草地,湿气渺茫如雾,古道上荒无人迹。

难道曹军放弃了运粮?

许子远说荀忻故弄玄虚,形容得很贴切,他至今想不明白曹军在玩什么花招。

马上的将军愁眉不展,也许是他过于心浮气躁,沉不住气,不然为什么总是隐隐不安?

不对,若一昧守株待兔,被困住的反而是自己。

“将军?”

骏马仰头咴咴一声长鸣,张郃调转马头,挥鞭往营帐赶。

“将军急甚?”看张郃急匆匆闯入帐中,许攸从床上坐起,“莫非曹军有动向?”

“郃反复深思,曹军迟迟不进,所谓的三千禁卫必然有虚。”

“夜长梦多,久之曹军动向难测,不如我领八百精骑前去一探。”张郃拧眉果断道,“若事成,贼兵辎重可充我军资。”

“稍安勿躁。”许攸伸手虚按,有意安抚张郃的情绪。

转念一想,张郃所说并不是没有道理,要是这一支粮队真的有三千禁卫,哪怕统帅者是个庸才也敢上前搏一搏,不至于像荀忻这般畏惧不前,龟缩不动。

在原地绕着圈踱步,许攸沉吟,“荀忻不谙军事,我计虽万无一失,然将军所言亦有可取之处……”

“若明日曹军还无动静,便依将军袭营。”

————————————————

曹军驻营。

“失期当斩,荀君……唉,再不动身怕有杀身之祸……”

一路走来,亲兵耳听到不少牢骚、议论,营中的民夫与士卒虽然对荀君多有敬畏,但困守营中怎么能不急?

众人长吁短叹,士气低落,营中尽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

“主公。”

“在此地已耽误两日之久,若再不启程,唯恐失期。”行礼毕,亲兵维持着弯腰作揖的姿势,余光去看坐席上鼓捣着竹枝竹叶的青年。

大敌当前主公尚有闲情逸致,亲兵略略放下了心,主公是否心中已有成算?

青翠欲滴的竹枝截取下一截短管,荀忻用匕首在竹管上小心斫出斜切口,再将削出斜面的木枝堵住竹管敞口的那一头。

玄袍文吏低着头,下颌与侧脸的线条流畅优美,他的神情谨慎而认真,仿佛手中处理的是什么家国大事,而不是孩童嬉戏用的竹哨。

“赵将军到否?”荀忻抬眼看张钧一眼,眼前仅立着一人。打量着手边的几只竹哨,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锋利的刃端在竹管上雕琢,端正的篆体小字如同印章的边款。

张钧摇了摇头,便见自家主公开始挨个试竹哨。

将军掀帷入帐,身形挺拔如凌云孤峰。他不及抬头,尖锐响亮的哨声撞入耳中。

荀忻刚刚气沉丹田,没料到猛一吹哨声这么响,一见赵云进来,对上了睁圆眼显得无辜的赵子龙,帐中霎时沉默下来……

“将军来得巧。”荀忻眨眨眼,挪开案上的杂物,拍拍衣摆,“荀某冒昧,有一重任欲托付将军。”

连续两天的雨,营中泥地上尽是脚印,赵云停下脚步,却没有去关心白袍袍摆沾上的污泥,掌心摊开,是一枚青翠的竹哨,边角的倒刺被削得干净。

他这才留意到,竹哨一侧还留有边款:

“九五:飞龙在天。”

赵云曾为郡吏,也曾求学于精舍,听先生讲过《易》,彼时老先生初闻他的姓名,吟道,“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

“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云从龙,风从虎[1]。”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志同道合的人之间总是惺惺相惜。“云从龙”,这也是他名与表字的出处。

而荀君方才所说的话仍萦绕他心头,“君肯为我守营否?”

如他这等人,出生并非望门,声名不出乡郡,更未曾建立寸功。赵云三十余年从来坦坦荡荡,第一次生出受宠若惊之感。

听荀君的意思,竟似是想要亲自率兵奔袭。他新近来投,若换做旁人可能顺水推舟就命他带部曲来增援,但荀君不同。

举营相托付,无异于托付他身家性命,可见信任之重。

“大兄,荀君如何说?”远远等在帐外的乡人赶上来问他。

“无他。汝归家募集乡邻,投许都罢。”

白衣将军收起那枚如幼童玩物的竹哨,这就是荀君口中的“破敌之要”?

如何破敌,他拭目以待。

……

“主公。”暮色渐深,原本散去的乌云再次聚集,天穹压得很低,浓墨般的云层间酝酿着什么。

亲兵带着食盒找到流连于帐外不归的主公,荀忻坐在青石上,仰望着天际,目光并无定处,像是在神游。

就地取出摆上,几只碗碟中分量不多,路过的士卒都能望到,麦饭、汤饼,豆豉、葵菜,与普通士卒的饮食并无很大差异。

他们的这位荀君生活作风很不像是士族子弟,对美酒佳肴从无追求。

“主公,不知何时发兵?”张钧等着荀忻用完饭,收拾着碗碟,忍不住问道。

拣起立在量水器皿中的长剑,袍袖翩然落,荀忻收剑入鞘,“听天命。”

仰头望天,张钧不解其意,天命是可以靠耳朵听出来的吗?

天气罕见的沉闷,呼吸都不甚顺畅,引得人心情郁闷。暮色落下,荒郊野外的蝉鸣声更加热闹,蚊虫肆无忌惮飞舞,伸手可捉。

曹营中熏起艾草,艾烟几乎要催人落泪。火炬噼里啪啦燃着,无数飞蛾奋不顾身投入,融入火中。巡营的士卒不时经过,即便是夜晚也丝毫不敢懈怠。

这几日苦练泅水的数百勇士已经募集完毕,枕戈以待。

荀忻还在原处等着,没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闷热中突然听天际响起闷雷,仿佛是杳杳传来的鼓声,似天公含怒,须臾落下雨点。

“主公,回帐罢。”张钧忙撑开油布制成的雨具,为自家主公挡雨。

荀忻凝视着黑沉的天际,不时有电光划过长夜,如树根状蔓延。他扭头回望营中的火炬,原本熊熊燃烧的炬火熄灭了,原处只剩下焦黑、还未燃尽的木炭。

“天命至矣。”他眼中终于露笑意,“召人来。”

话音方落,一声惊雷如同山崩。

张钧怔怔应诺,转身去传令时犹自不能回神。

主公等的是雷电?等它作甚?

这,是天命?

雷声隐隐应和,看阵仗,前半夜的雷雨应该不会停。亲兵队率摇了摇头,想不明白的事他何必去想,庸人自扰。听令便是。

骤雨倾盆,浇熄了营中露天的炬火,巡营的士卒赶回鹿角旁,找遮蔽物躲雨。

两百余人集结在主帐前,披扎甲戴斗笠,冷雨浇灭了暑气,打湿刀鞘,握剑柄时微凉,狼狈的同时也颇畅快。

披甲佩剑的文吏走入他们眼中,他们儒雅俊秀的荀君此时与他们好似并无差距感,同样如同出鞘的利刃,战意锋锐如刀。

“袁军隔岸横阻,断我去路,绝我生机,诸君岂愿坐以待毙?”

“今夜渡河夜袭,关乎我等性命。诸君随我数年,此为建功之机。”

“今得天时,天降雷霆相助,即借电光为号。”

说罢正逢一道惊雷乍落,正与荀忻的话相应和,让人心头凛然,更增胜敌的底气。

“入敌营后,电光现则动,电光逝则隐。务使敌营惊而自乱。”

“另以哨声为号,鸣哨则聚,相遇则以竹哨辨敌我。”

成筐的竹哨被抬出来,每人分发。他们这时候才知道当初做的这玩物竟也有用武之地。

“生死存亡,尽在此战,狭路相逢惟有勇者能胜,诸君可有退者?”

铮然一声,有人拔刀出鞘,“死则死矣,岂有言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等必奋勇死战,主公不可亲赴!”也有亲兵跪倒大胆相劝。

却见他们的主公踏镫上马,按剑重复道,“死则死矣,岂有言退!”

统帅如此,士气如何能不激昂,所有人慨然应诺,跨马扬鞭,冒着大雨雷电直赴河岸而去。

漆黑夜色中,自西向东流的河水中有翻腾水声,与雷声、雨声融为一体,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更无他人得知。善于泅水的士卒在急流中艰难游至对岸,合力将身上携带的麻索固定好,又奋力抛至对岸。

一条简易索道很快架设起来,铁环扣上腰间紧绑的麻绳,荀忻没多做心理建设就攀上了索道。这时斗笠便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大雨肆无忌惮倾泻而下,令人近乎无法睁眼。冷雨灌入衣领,让人在暑天里遍体生寒。

惯性只能送他半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耳边只能听到雨声与湍急的水流声。他咽下误灌入嘴中的雨水,手掌发力处被麻索磨破,即使伤口处浸着雨水也感受不到疼痛。

脱手可能就此坠入急流中,此情此境,令人如何不胆寒?

常年弓马好歹不是白练的,荀忻很快攀到了索道尽头,脱索上岸。

暗夜里,两百余人溜索渡河,鬼魅般抵达了对岸。

战马天生会水,身上不驮重物的情况下渡河对它们来说如履平地,很快听从骑士的指令随后而至。

众人稍加休整再次上马,两百骑不顾雨势奔袭,如鱼入海,如龙出渊。

无须噤声,无须衔枚,雨声与雷声便是最好的掩护。

雨势仿佛在蓄力,居然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雷声在头顶盘旋呼号,惊雷炸裂,又一道网纹般的电光撕裂天际,照亮在疾风骤雨中寂静无声的袁营。

暴雨使人懈怠。

眼前敌营的守卫十分松散,解决避雨睡着的守卒,荀忻麾下的骑卒入营如入无人之境。

看着三人成队的暗影消失在夜色里,荀忻没有再亲自入敌营,只留了数十名亲兵机动接应。

舍赵云不用,而选择置自己于险地,他亲自率兵来夜袭,仅仅是为了激励士气,稳定军心。

即使是良将如赵云,也很难在数日之内将他人的部曲指挥得如臂使指。

赵子龙未曾崭露头角,来不及建立威望,单凭他的一纸任命很难服众。况且此次夜袭并不需要多强大的武力,所需要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再没有人比他本人更能胜任。

衔着竹哨的曹军按计划分散开来,潜入袁军军帐,闪电劈过,随即有无数人死在了睡梦里……

很快有人被动静惊醒,漆黑一片的夜色里电光闪过,持刀劈砍的曹兵在其眼中狰狞如厉鬼。

“敌袭!”

闪电消逝,天地重归于黑暗,狰狞的敌人潜入了黑暗里,让人悚然而惊。

袁军士卒摸刀便胡乱砍,普通的士卒日落而息,帐中没有烛火,而营中露天点燃的炬火又被雨浇灭,一时间哪来得及生火?

处在生死之际,极度恐惧的袁军士卒分不清敌我,逢人便战到一处,在黑暗中拼死砍杀。

此起彼伏的暴喝让深夜沉寂的营寨沸腾起来,惊呼声、兵刃交接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流出帐外被雨水冲刷,渗入泥土里。

闪电只有一瞬,大多数时候他们仍处于绝望的黑暗里。

黑暗中不时有神出鬼没的哨声,这让张皇失措的袁军更加恐慌,愈发失去理智。

雷声炸响,震人心魄,更增添了夜色与血色里的恐惧。

敌在何处?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张将军令,全军静坐,违者立诛!”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张郃的军令已经起不了太大作用……

长夜走到尽头,雷声方歇,雨声也消失,黎明迟迟来临。

静坐原地,担惊受怕了一夜的袁军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象。

遍地是都是尸体。

然而很少有陌生的脸。

入目所及,死的都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袍。清点人数,一夜过去数千精锐只剩下不到千人。

自相残杀,竟到了这个地步。

看着幸存的士卒抱尸痛哭,耳闻满营悲声,这都是跟随他多年的部曲,张郃怎能不悲?

“将军不可沮丧,胜负无常,难料啊。正当抚慰士卒、整顿兵马之时……”度过这一夜许攸也仿佛劫后余生,此时倒善解人意起来,对张郃颇能共情。

看着张将军席地坐着发呆,他收拾好心情,好言劝慰了几句。

然而张郃却突然间发笑,打断了他的后话。

这似哭非笑的笑声听得人戚然,顿生恻隐,“荀忻不谙军事?”

“好一个不谙军事。”

作者有话要说:#不谙军事荀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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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战荀忻用的战术参考自南宋顺昌之战,刘锜千古名将[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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