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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2 章 弦歌猗兰(1 / 1)

入伏过后,许都连日都是晴天。

万里无云,阳光炽热,晒得行人睁不开眼。蝉鸣声极盛,庭院里那棵桂树枝叶分明,岿然不动,没有一丝风。

府中无事,仆从们在走廊处躲荫,手中蒲扇呼呼有声,扇风拂面才稍有凉意。

荀忻的书室选址选得好,冬暖夏凉,再加上冰鉴中缓缓融化的坚冰,与窗外的炎炎炽热如同两个世界。

他侧倚凭几,悬腕提笔写着什么,时而停下来思索许久,眉头快纠结到一处,悄然无声的凝重。

纸上的文字杂乱无章,时而横向,时而竖写,潦草之状与他的深思熟虑似乎并不相称。

“主公要取火?”应声进门的亲兵愣了愣,应诺出去拿火盆。

这大热天的,要火盆作甚?

火盆送至,门再合上,他刚刚写好的厚厚一摞纸全被投入火中,顷刻间蜷缩着被烧成了灰屑。一盏水浇下,灰烬上的火苗被熄灭。

困坐榻上的青年人移目向窗外,蝉鸣声此刻显得有些聒噪。

扪心自问,他怕了,定下的蓝图竟不敢动手去实现。

老实说,荀忻挺佩服自己投了个好胎,有父兄潜在的和实际的保护,他只要不作死,要保全自身与亲族,顺利苟到老曹称帝也不是难事。

可……生平所见的离乱,难道能无动于衷?

人总有野心,总是奢望,终究想要多做点什么。

然而要凭一人之力逆天而行,能有什么好下场?

哐一声响,有什么重物坠地。

荀忻转头一看,原来是高置在书架上的长木匣滑落下来,他心道不妙,这玩意儿里装的好像是原主父亲留下的古琴。

贵重物品,别给磕坏了。

他忙扶着书案挪过去,木匣日常被仆人擦拭,没什么灰尘。很久没有打开,扑面而来的一股木料的陈旧之气,匣中的琴经年未见,光泽如昨。

琴身黑中泛红,项腰间鼓起,触感光滑细腻。

搬起琴检查一番,没发现什么划痕裂纹,荀忻松一口气,恰在此时却听到门外有响动声,只听亲兵唤了一声“令君”。

幽幽望一眼近一丈高的书架,没受伤以前他能轻松放回原位……

数尺长一只长木匣,无处可藏,荀忻默然无语,没有想到能被一张琴碰瓷。

只来得及把琴匣合上,扣门声响起,荀忻只得起身开门,“兄长。”

荀文若今日燕居在家,素袍未冠,帻巾翻折一角,不经意便有随和雅致之风。

果不其然,他兄长一进门就座,寒暄罢,目光就为长木匣所吸引,带着询问之意望向他,温声问道,“困坐家中,弟将弹琴以自娱?”

荀忻实话实说,“方才经过,此匣自架顶滑落。”他不是,他没有,弹琴不能使他快乐。

最重要的是,不要忘了他不会弹琴。

荀文若似乎想起来这一节,笑了笑,“器而有灵,亦思主人。”

言下之意是调侃他多年不摸琴,琴也有意见了。

“琴为雅器,弦发清音,不可久悬于壁。”

“兄长若有雅兴,忻即上琴弦,洗耳恭听?”荀忻忙应道,能有听兄长弹琴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上弦颇费力,岂忘汝肩上有伤?”他起身去取琴,放到荀忻清理好的书案上,从琴囊里剥丝抽茧般择出粗细不一的丝弦,有条不紊地开始上弦。

看他哥动作,荀忻忍不住回想起往事,想起当年颍阴郊外的马车内,荀公达告诉他荀彧善琴彼时的惊讶。

“当年……”正要提及当年的心酸事,荀忻顿住,仔细一想,荀文若从来没说过自己不会鼓琴。

只能怪当初的他过于单纯,身为荀氏智商低谷而自不知。一言一行从一开始就全无隐匿,让以眼前人为代表的众狐狸忽悠。

荀彧以手上软布绕弦,抬眼见到某人噎住的模样,不由微笑,“弟年少时,亦颇可爱。”

荀元衡叹口气,忤逆父兄为不孝罪,犯法的。

所幸他兄长为人还是温柔敦厚,没有深揭他伤疤,转而说起了此行的正事,“江东上章奏事,孙伯符遇刺而死,其弟孙权继其位。”

“孙伯符已死?”荀忻还是有些惊讶。在他这只蝴蝶的干扰下,官渡决战比历史上早了近一年,而孙策竟然也提前身死?

他脑海里浮现一人身影。除郭奉孝外,陈元龙似也有参与其中的嫌疑。

“如奉孝所料,东南少一劲敌。”他感慨道。

兄弟二人目光相接,心照不宣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荀忻想了想问道,“不知关中形势如何?”

“元常镇抚得方,关中诸将尚且观望,欲中立以观其变。”提起关中,荀彧眉眼间有忧色,一闪而逝。

关中胡汉混杂,那错综复杂的局势下,换作庸才为司隶校尉,能被群狼吃得骨头都不剩。钟繇能使关中众将不投靠袁绍而保持中立,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

如果说荀文若是许都的镇山石,那钟元常该是关中的定海针。

“曹公来书中提及,发石车破袁军营垒,袁军之中,闻发石声则丧胆,号曰‘霹雳车’。”说至此,荀文若上好了大半琴弦。

“袁绍凿地为地道,曹公绕营深挖地堑而拒之。”

挖地道是袁军的老把戏了,老曹应该早有防备,绕着曹营环挖深沟,再派人看守,袁军的行迹也就无处隐藏。

“釜底抽薪之计,妙矣。”

聊了半晌荀彧终于上好琴弦,再细致调弦过后,片刻后这张琴恢复了往日光华,琴音通透匀净,抚弦便知是上品。

对爱琴之人来说,一抚好琴堪称乐事,荀文若看向身边人,莞尔,“欲听何曲?”

还能点歌吗?

荀忻眨眨眼,积极思索起来,又听荀彧道,“有曲不可无歌,我既鼓琴,弟当以歌和之。”

果然没有白听的曲子,荀忻暗叹一声,他知道的琴曲本来就不多,还得知道琴歌,选择更少了。

“《猗兰操》。”这是他在太学时唯三学会的歌,其他两首是《薤露》、《蒿里》……排除掉挽歌,只剩下这么一首。

这首也强不了多少,讲的是孔子以兰草自比的志趣与感伤。

“猗兰操。”荀彧很快猜到了此中原委,“唯记得此歌?”

不过时世风气倒偏爱这种凄伤之曲,琴曲几无不悲。

当年荀忻在雒阳时,还曾听到婚宴上宾客齐唱挽歌……这样一想,听听孔子的喟叹算不得什么。

荀文若端坐榻上,置琴于膝上,琴声初起便有孤独寥落之意,有点空山行人,形影相吊的清冷。琴声低缓,左手吟猱时丝弦摩擦之声如同呜咽,如怨如诉。

乍然而起的泛音极空灵,令人想起兰草高洁,有遗世独立之感。

等进入下一个篇章,青年人清澈的嗓音缓缓而歌,“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1]。”

“兄长。”荀忻手抚琴弦上,止住丝弦的余颤,“猗兰哀而不伤。”

绕梁而有余悲的琴音里,多出了琴曲中本没有的忧虑愁绪,这种担忧之感加重了他作为听者的焦虑。

“《礼》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他低声道,“兄长既怀忧,琴音反增忧虑。”

与眼前所见相比,他更相信耳中所闻,言笑晏晏、从容不迫甚至稍显清闲的荀文若是他兄长想要示人的吧。

朝堂上如此,在家中也如此,活得未免太累了。

荀彧看着他,眉眼略弯,“高山流水,伯牙游泰山方遇子期,我于户牖下已觅知音?”

突兀的扣门声响起,门外来人的嗓音听着很熟悉,是荀彧家中门仆,“主公。”

“进。”荀彧取下膝上琴,“何事?”

门仆推门而拜,“主公,大鸿胪陈公殁矣。”

室内的两兄弟对视,大鸿胪陈公,是陈群的父亲陈纪陈元方。

……

不说荀、陈二家世代祖辈的交情,单论荀忻这一辈,陈群与荀悦之女成婚才过了一年,实打实的姻亲。

荀彧平日诸事繁忙,无法抽身前去。荀忻的肩伤休养了三十四天,行走无大碍,只得充人头陪着大堂兄荀仲豫上门为亲家吊丧。

他们带着四五名族中小辈,车马数架,沿着官道出城,前往陈氏在城郊的别业。

正赶上六月,天气炎热,荀悦擦拭额上汗珠,看荀元衡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见他病来消瘦,脸色苍白,不由有些担心,“果真无碍?”

“吊丧我一人亦可,若有不适,回车方来得及。”荀仲豫劝了几句没劝动,叹口气,怀念少年时乖巧的蒿儿。

“大兄,我真无事。”荀忻睁开眼,没奈何只好正襟危坐,他是被大兄引经据典讲了半天课给说困的。

从前总是静静看书,趋向于沉默寡言的大兄,在成为侍中侍讲宫中之后不知是不是有了职业病,逮到小辈便要考校功课,讲解经义。

连他这种从太学肄业近十年的“老学生”也没逃过。

牛车陡然一停,由于惯性,车内人皆向前倾,荀忻条件反射般用手臂护住额头,好悬没撞上车壁。

扶好荀悦,他揭开车帷警惕地往外看,然而车外蓝天白云,大道上草木青青,没见到不速之客。

“何事惊慌?”荀忻皱起眉头,询问仍一脸惊色的车夫。

“主公,道有秽物。”一旁常服随行的亲兵禀道,说完提醒仍在发愣的车夫,“绕道而行即可。”

“秽物?”荀忻不解,他们家仆人心智都没问题,车夫不可能轻易就一惊一乍,什么秽物能如此可怕?

“有死人!”车夫惊呼。

“拦道有一具尸首。”亲兵拍马避开,露出他有意用身形遮掩的景象。

只见官道中央,尘土之上,赫然僵卧着一人,衣衫褴褛,头发散乱。

荀忻拦住欲下车一探的荀悦,“大兄,我前去一看。”

他在亲兵的搀扶下走下牛车,上前细视,地上那人看样子的确不是活人,看着肢体僵硬,少说死去有两天了。

嘴唇干裂发白,明明是男子却腹部膨胀,亲兵在旁道,“许是因饥荒,食土而死。”

“正是麦收时节,怎会有饥荒?”荀忻看向他的这位亲兵队率,问出疑惑之处,麦收时饿死怎么看都有蹊跷。

亲兵摇头,“若无田地,不论何时都是饥荒时。”

“屯田数年,还有无地流民?”

“流民所在,并非汝目所能及。”荀悦不知何时还是下了车,悲悯叹气,“既道路相逢,不能不送一抔土。”

“送彼入土为安罢。”

几人称诺,随后而来的荀氏小辈也下车过来帮忙。车里带着路况不好时用来挖土的铁铲,半个时辰后便在道旁草地上挖出数尺深的长坑,几名亲兵拿车中草席将死者裹住,埋入其中。

“行矣,莫误了行程。”荀悦当先上车,一行人再次启程,车队缓缓驶去。

到了陈氏的别业,荀忻等人跟着引路的仆从走入庭中,这一处庭院比陈家在许都的庐舍更宽阔,没怎么精心修缮,石板的缝隙里生长着野草。

只听侍者扬声唱道:

“姻亲颍阴荀悦仲豫赠缣帛五百匹,钱万,丧车二乘,绣衣五十!”

“姻亲颍阴荀忻元衡赠缣帛三百匹,钱万,明珠双!”

“故交平舆陈逸季隽赠缣帛百匹,钱千,漆器二十……”

庭中不到百步的距离,荀忻便听了四五位的赠礼。庭中前来吊丧的宾客大多身着素衣,很多人头戴白帢。三五人集聚在一处相谈,粗略估算大概有二百人,还有络绎不绝赶来的后来者。

未入室内,先听见哭声。

荀忻接到他大兄拍手背的暗示,主人开始哭客人就得跟着哭,他欲哭无泪,只得猛掐自己大腿,努力融入哭声之中。

吊丧不哭,明天他就将成为许都头条新闻,还是负面黑料。

灵前竖一只旒旗,白底黑字写着陈纪的籍贯官职,棺椁前跪了一圈披麻戴孝的子孙。

只见荀仲豫声泪俱下念完祭文,呜呼哀哉一番,哭罢上前去抚慰孝子,好言宽慰自家女婿。

荀忻跟随其后,搭上陈长文的肩,看他双眼通红浮肿,情状可悯,也不免多劝了两句,“节哀。”

刚走出内堂,突然身后有人呼道,“元衡!”惹得众人注目。

荀氏诸人回头望去,有一人自后跟上来,目光在几人中搜寻,最终停留在荀忻身上。

那人身高比荀忻略矮数寸,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须发墨黑,眉目疏朗,算得上相貌堂堂。

“是阿父故交?”荀忻身边的少年郎君问道。

荀悦望向从弟,却见荀元衡略挑起眉头,貌似困惑,“君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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