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曹营。
大营外设几重鹿角木,深埋地下近一尺。手持矛戈的守卒来回巡查,不时有斥候或散骑回营。
外头守卫严密,营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空置的荒地被开垦出来,沟垄相间。上百士卒脱下扎甲,锄头、铁镐扬起黑土,耕田播种,干得热火朝天。
“公子。”见曹昂锄完一沟草,拄着锄头木柄休息,同样在锄地的亲兵抛下手头事,解下腰间水囊去送水。
水囊里灌得是梅浆,酸甜解渴。曹昂仰头喝了几口,抬衣袖擦嘴,望向一旁略长他几岁的青年文吏,“先生,饮浆否?”
荀忻闻声抬头,白皙的脸晒得微红,汗珠顺着脸侧往下流,滑入颈侧。
摇头拒绝了曹子修的好意,荀忻放下铁镐,望向仍弯着腰埋头土地的士卒们,“诸君,可休息片刻。”
话音一落,如释重负的轻呼声此起彼伏。
时值四月,他们能播种的作物不多,大豆、绿豆以及胡麻等分区划地种一种。
见荀忻踩着泥土走到未开垦的田垄上坐下,曹昂跟着人走过去,席地随意而坐。
“子修辛苦。”荀忻看着曹昂晒红的脸,歉意一笑。知道曹子修为人实诚,没想到能这么实诚。
为了增加粮草供应,他提出要仿照汉武时期的河西守军,在营中种地。曹昂是第一个表示支持的,甚至亲身参与其中,躬耕陇亩。
“司空常教导,昂既为长子,当为表率。”曹昂语气里满是对父亲的敬仰,说到此处他问道,“先生躬耕,是否也为此故?”
举措的提出者奋战在第一线,行动胜于空谈,无疑更能让人服气。
荀忻刚要回答,便听到有人高呼“主公”,急忙忙向这里跑来。
“何事惊慌?”
认出这人是荀忻手下的亲兵,曹昂放松骤然提起的警惕,听此人气喘吁吁禀报。
“主公……”亲兵跪倒在地,急得语序颠倒,大意是造船制筏的兄弟们被人刁难,将要受军法处置,请主公相救。
曹昂听着皱起眉头,“何人要动用军法?”
“何事违逆军法?”荀忻闻言当即站起来,疑道。
难道他手底下那群人中有人惹事?
亲兵急忙摇头,“无人违法!”他脸憋得通红,又气又急还不敢非议,颇有几分“祸从天降”的委屈。
“是哪位将军?”荀忻思忖,军中的文吏不多,大部分还跟他相熟,刻意刁难的可行性不大。留守的将军倒有几位不怎么熟悉,没有共事过。
“朱灵将军。”
“朱将军巡营经过,言春夏伐木犯时令,必生蠹虫,责备仆等大敌当前仍不务正业……”亲兵愤然又委屈地告状。
照这么说来,真是祸从天降。
将军您看不过眼破坏花草树木,骂几句也行,但也不必上升到要动用军法惩处的地步。
荀忻与曹昂对视,彼此明白朱灵怕是没事找事,有意拿士卒泄愤。
泄愤找到他头上,难免不让人联想到挑衅。
曹昂观察荀元衡脸色,虽没见到怒意,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荀忻为此事与朱灵结怨。
“先生,不如昂代先生……”过去看一看,省得您亲自过去,避免彼此闹得太僵,面子上挂不住。
他被荀忻伸手抵住,“无妨。”那人轻描淡写,直言相拒,“误会而已,子修无需插手。”
望着荀忻跟着亲兵远去的背影,曹昂反应过来,他不该插手父亲僚属之间的事情。尤其他与荀忻关系亲近,插手必将偏袒,将军们会如何想他?
叹口气,曹子修走回地头,熟练地往掌心啐一口,拾起锄头继续锄草。
荀元衡应付得来,他不需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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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听闻狗仗人势……荀元衡亲从又如何?即便荀令君在此,吾有何惧!”
“触法者罪无可恕,今日将以尔等狗头祭军法,正军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荀忻脚步未停,走上前去,揖道,“将军,忻驭下不严,当向将军赔罪。”
“主公!”在地上跪成四五排的亲兵一听熟悉的声音,眼神望向来人,如身处绝境中重燃起希望。
那位按着佩刀训话的国字脸将军微微愣住,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反复打量眼前的文吏,“足下便是荀元衡?”
“正是。”方才朱灵没给他还礼,这一次荀忻仅拱手致意,“不知我部下所犯何罪?”
“还望将军不吝相告。”
“荀君尚欲徇私包庇?”朱灵冷笑一声,他没想到荀忻耳目如此灵通,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说实话,一开始他并非有意找荀元衡的麻烦。每位将军各守所部,互不干扰,此前他甚至不知道荀元衡已从许都到了官渡。
巡营时他无意走到中军这边,见到士卒们削竹皮、锯木头,疏于操练,潜意识里又轻视留守中军的贾文和……
同样是半道来投,垂垂老朽的凉州匹夫都比他官秩更高,更得曹公信重。
人都喜欢捡软柿子捏,怪不得他有意无意针对贾诩。
然而责骂半晌,才得知这些人其实是荀忻所部。
与贾文和不同,他没有必要得罪荀元衡,毕竟曹营中文士多出自颍川,荀氏隐隐为其中之首。
庞然大物,地头蛇惹不得。
荀元衡,朱灵看着眼前这张脸,心中不屑又不忿。
什么“颍川名士”、“弱冠封侯”,徒有家世与皮囊罢了。
若是他有这等出身,当初就不至于家破人亡,如今也不会赌命在刀尖舔血。
怕他荀氏作甚?
想到自己近乎孤家寡人,想到曹公一向秉公无私,朱灵有了底气。已经得罪了那就破罐子破摔,他靠自己搏命挣来的前程,荀氏能奈他何?
“违时令伐木……”朱灵正要长篇大论,话一出口就被眼前人打断。
“未闻军法有此条。”
“哦?”朱灵毫不意外这个回答,摸向下颌的须髯,眼神从下而上审视人,“荀君欲驳此罪?”
“若不追究此罪……”他冷漠道,“以下犯上,论罪当诛!”
他转眼瞥向地上跪的亲兵,“某为将,尔等为卒。”
“尔等不听告诫,言语违逆还欲挑拨某与荀君,陷主于不义。”
“不仁不义,万死难赎罪,荀君以为然否?”朱灵望向荀忻,自觉在给荀元衡台阶下。
些许亲兵而已,果断放弃还能得个大公无私的美名。
希望此人不要不识抬举。
“将军勿急。”荀忻不应胡搅蛮缠的问话,“军法为军中规绳,不能轻言妄断。”
“将军既言‘告诫’,可否复述一遍。”大战在即,他不想将事情闹大,话说到这里语气仍客气。
看到他息事宁人的态度,朱灵更有底气,仍是那套说辞,“春夏伐木,必生蠹虫。时令之事,黄口小儿也知晓两句。”
荀忻懒得反驳这句,古语不仅说春夏不能伐木,还说冬夏不能动兵。要这么遵循古训,不如您去劝袁本初别打了,各回各家,等入秋再聚。
明显的两拨人在一处对峙,时间久了自然引起军中士卒的好奇。
已有不少人不敢靠近,只扭着头往这边行注目礼。
只听朱灵继续道,“曹公未有伐木之令,擅自伐木伐竹制船,岂非视军令为无物?”
谁给这些人的胆量?
朱灵盯着眼前文吏,你荀元衡可敢承认擅权?舍不得亲兵,不如自己来顶罪。
荀忻避而不答,反问道,“将军之意,唯曹公之命是从?”
眼前的将军哼声一笑,“灵自当听曹公之令,不似有人擅自做主,违令而行……”
事实上,他不知道造船的命令是谁下的,未必不是贾诩。
出言相诈罢了,荀忻果然上钩。
“听曹公之令……”玄袍文吏踱步沉吟,转身时与朱灵相隔极近,垂眸低声道,“曹公调忻来此,都督军事。”
耳畔低语声听在朱灵耳中,仿佛平地炸开惊雷,他一惊过后义正言辞道,“曹公之令?荀君切勿争一时意气,妄传曹公军令。”
“耳听为虚,调令在何处?”
见朱灵神色惊疑不定,荀忻好整以暇笑了笑,“又非赴任,谁将调令随身携带。”
这种都督军事的任命,依照常理来说,被都督的将军都该人手一份,事先告知,以防止新领导展开工作不顺。
朱灵心头一跳,他与荀元衡从不相识,打心底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按理说,没人敢随口编造军令,毕竟一旦被揭穿后果非常严重。
但,如果真有这份任命,他怎么毫不知情?
咽了咽唾沫,朱灵终于发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平常他巡营从不超出管辖,今日是……朱灵探寻的目光望向形如鹿角的拒马,霎时一震,是谁将拒马往中军偏挪了?!
他能成为一军将领,绝不是彻头彻脑的蠢货,这显然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拦截传往他营中的文书,移开拒马,料准他会误找上荀元衡的茬……
布局之人心思深沉,令人悚然而惊。
荀忻看着国字脸将军脸上神色变幻,也不知此人脑补了什么,瞳孔放大,眼神逐渐往震惊恐惧的方向偏移。
刚才没有为恶意凌人发怒,此时荀忻也毫无动容,不介意雪上加霜,“若论以下犯上,将军该当何罪?”
“不错。”一旁竟有人附和。
荀忻看去,围观士卒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全副盔甲,却浑身书卷气的小将。
小将看着脸生,见两人向他望来,拱手自我介绍道,“颍阴县令,中郎将李典,见过二位。”
“输送军需至此。”他言行从容温和,年纪轻轻却有儒将之风,“旁观者清,不吐不快还请二位一听。”
“荀君为骑都尉,有亭侯之尊,都督之实。”
“朱君为校尉,麾下千数,为朝廷掌兵。”
“若论尊卑,荀君为尊。”
“而同袍如手足,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不等两人反应,小将行礼转身离去。
“将军?”
朱灵被冷不丁一拍,不由怒目而视,继而又色厉内荏,悻悻道,“擅自制筏,荀君全无解释?”
“无罪当释。”荀忻看向自己麾下的倒霉亲兵,“不走,要留朱将军营中用饭?”
亲兵们闻言眼神一亮,一扫之前的萎靡,在朱灵部曲的注目下飞快有序地溜了个没影。
“莫要欺人太甚……”朱灵有些恼羞成怒,解刀拦住他去路。
刀未出鞘哪有什么威慑力?
“将军要何解释?”荀忻拍了拍手上沾的泥,推开他阻拦用的佩刀,“不如自去问曹公。”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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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掀帘正待走进自己的营帐,守在帐门的亲兵见主公回来,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贾文和看他一眼,慢悠悠进帐,鼻端是冲天的酒气,像打翻了几坛酒,凛冽呛人。
始作俑者反客为主,好端端坐在书案后,见他进来,“荀忻倾心待君,本以为高山流水,相交莫逆……”
“未料长者相貌堂堂,却是负心之辈。”
“我心凄怆,如何如何。”
面无表情说完台词,荀某人继续倒一盏酒泼到地上,这次贾诩嗅到酒气中还惨杂着熟悉的药味。
贾文和眯起眼,这是他从许都带过来的药酒。早年奔波跋涉,人老难免有点风湿骨痛……
近乎健步如飞走过去提走书案上的酒坛,手上分量只剩小半坛。
面对他的死亡凝视,荀某人淡然对峙,“设局害我,受害者不能泄愤?”
耳杯放到案上,如尘埃落定,“借刀杀人,欠我第三桩人情。”
“何为其二?”贾诩眼皮不抬,护住酒坛坐下,懒得跟他计较。
“且听下回分解。”荀忻漠然道。
贾诩翻开箱匣,取出衣物,“斥候来报,曹公距营二十里。”
“不必下回分解,早回去更衣。”贾文和看着某人身上沾着泥点的短袍,忍无可忍发出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