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几名侍女趋庭而过,遇到遮掩行迹的小主人,盈盈行礼。
年轻人刚走进家门,望到不远处走廊里的父亲,本想要躲避。哪知一时制止不及,让侍女们暴露了他的位置。
对着父亲望过来的锐利眼神,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若无其事拜道,“大人。”
不久前被朝廷再拜为太常的杨彪举步走过来,停在儿子面前,一言不发。
知道逃不了一通训诫,杨修当先认错,“儿今日忘矣。”
只见他头上束发,无冠无巾,仅仅以发簪固定住。
修今日受孔融之邀,到其府上赴宴饮,席间以头巾为赌注博弈,他气运不佳输了头上帻巾。
本来算准了父亲这个时辰该在书室看书……
看来今日是真的气运不佳。
看儿子自觉认错的份上,杨彪怒意稍减,训道,“冠巾者,首服也。人之有冠,如宫室之有墙屋,汝竟能忘?”
“我家百年之间,从未出无礼之徒。”警告说罢,杨彪转身原路返回,又往堂中走。
杨修忙称诺,“儿知矣。”忙跟上父亲的脚步,“大人有事相语?”
不然何必刚走出厅堂,又往回走。
杨彪心底满意儿子的敏锐,神色和缓些许,示意杨修与他隔着书案面对面坐下。
“荀彧邀我赴洧水之会。”他似乎笃定杨修已知晓此事,提起时只说“洧水之会”。
杨修在孔融家时,孔文举等人同样收到邀约,心知父亲向他提起,多半是决定了要去赴会。
“大人近来足不逾户,阖门不出,而今应荀文若之邀……”杨德祖稍稍停顿,随即得出结论,“荀令君欲以此试探许都公卿?”
“言多必失。”杨彪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叮嘱,“明日汝不可争强好胜,静观其变,知否?”
……
出许都东行数里,洧水自西北往东南流淌。鹅、鸭停留在芦苇边,懒懒梳理羽毛。漾着波纹的河水,划过来的小舟上佳人耳坠明珠,云髻斜钗三珠。
洧水之畔遍植桃杏,正逢三月春光,春华灿烂。
千丝万絮的垂柳,轻拂游人面,春风吹雪般,花瓣零落在地。骑马并辔而行的少年郎,互簪杏花、巧笑嫣然的窈窕女郎,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可见更多携妻带子出游的文吏,一时间行人接踵,车马络绎……
又一辆帷车停下,帷幕被人挑起,当先下车的青年人身姿高挑,应季地穿了一身似春草的青袍,气质仿佛松竹雅直。他生得白皙美姿容,更衬儒服颜色,甫一下车便引人注目。
春光正好,碧空白云映照下,满枝梢烂漫的杏花在风中微微晃动,吸引来蜜蜂盘旋。清风徐来,树底下光影翕动。
仰头能见自树梢斜泄而下的光晕,清浅的杏花香气随风而散,枝头绚烂如画,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
身处美景中不由心旷神怡,荀忻望一眼河畔边的宴席,远远可见人头攒动,前来赴会的人比想象得多。
“今日可谓盛况。”
他转头扶一把要下车的兄长,不经意抬眼,忙提醒道,“兄长当心。”
老曹所改的那顶白帢比帻巾略高,荀文若又修八尺有余,即使留心低头,帽顶还是碰上了杏花枝梢。
枝头簌簌,杏花春雪,花瓣纷纷然落下,落在树下之人衣上与鬓间。
荀文若素袍白帢,玄鬓玉容,树梢间光影映在他脸上,明暗交织,动人心魄,让人不得不叹光影亦偏爱美人。
齐幽兰以争芬,佩鸣玉以比洁[1]。
柔情负雅,如庭积霜雪,夜来皓月。
即使相处十年之久,荀忻仍有瞬间的恍惚,回过神来拍落沾衣的花瓣,轻声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仰赖兄长才有此幸。”
荀彧走下车,哪能听不出荀元衡话里隐隐的调笑意,只问他,“又出自何处?”指的是“春日游”之句。
帮他兄长拍掉身上落英,摘下缀在鬓发间的花瓣,荀忻学着荀公达的一本正经,“出自肺腑。”
“阿谀。”荀彧微微摇头,轻斥时眼中略带笑意,不理会从弟偶尔的花言巧语。
荀忻发现荀彧所带的白帢其实被树枝压塌了一点,触枝后帢顶凹陷,前后两角形成尖顶。
他刚想要提醒,但……帽型这样变化后,似乎不再单调,视觉效果更好?
荀元衡收回本想要抚平凹陷的手,笑了笑,“行矣。”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他们兄弟一前一后走入宴席中,瑰逸令姿,风姿仪表无不出众,不相识的人也不免投来目光。
“令君至矣。”暂代主持的尚书左丞忙起身过来相迎。
荀彧行过之处,儒生士子纷纷起身揖礼,文吏拜一声“令君”。
荀忻与他兄长告别,顾视场中,没有看见郭奉孝,也没有看到几个熟人。
与他相熟的人要么被召去官渡随军,要么被外派到郡县镇抚各地。
与会的大多是朝官和未出仕的儒生。
案席安排得极整齐,甚至食案上的碗碟摆放的位置都如出一辙,及其符合强迫症美学。
荀忻不由看了一眼尚书左丞,那位出身世家的小老头似乎很了解他兄长。
不远处,少府孔融正和人饮酒。自从祢衡被遣去辽东为使,音信断绝,孔融对老曹渐生不满,积极唱反调,行事愈发肆意敷衍。
今日好歹是经会,正经庄重的公众场合,孔文举没戴缣巾,松松垮垮穿着一身旧袍,随意得仿佛身处家中。
“荀君。”听到背后有人呼唤,荀忻转过头去,眉目英朗的青年对他揖道,“幸得再会。”
“子扬?”荀忻惊讶一笑,他倒忘了刘晔还作为被征召的淮南名士留在许都。
近来诸事繁忙,老曹估计忘了这一茬。
走到刘晔席旁落座,和他寒暄,“子扬来许都,愧未曾招待。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宴罢,忻当执帚相迎。”
刘子扬拱手,“晔还未曾拜诣荀君,委实失礼。”
两人面对面作揖,成年人的客套结束,定下来今晚去荀忻家一聚。
执经问难早已开始了,荀忻听一位儒生站起身道,“如此盛会,多年难得一见。光武时曾有夺席谈经之盛事,今日群贤毕至,不如效仿故事?”
所谓“夺席谈经”,指的是光武帝刘秀时的事。有一次正旦朝贺,刘秀看殿上儒臣们都在,想出一个助兴的玩法。让群臣里能说经的人相互诘难,说不通义理的便被夺席,席子给辩赢的人。
以坐席为赌注,输了颜面扫地,赢了极出风头。
当年侍中戴凭,舌辩群儒,一人重坐五十余席,当即举世闻名。
一听提议这种玩法,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好事的人连连抚掌称善,不想参加的也不好当场认怂。
当那名儒生前去征询尚书令的意见时,荀令君闻言一笑,颔首,“可。”
“夺席”的规则一出,场面更加活跃。杨彪一个没注意,身边陪坐的儿子便不知所踪,环视四周,毫不意外发现杨修果然参与到了辩经中。
刘晔的淮南好友们打过招呼先后离席,前去公卿一席找人问难。
所谓“问难”,“问”指最开始提出的问题,“难”则是后续的一再质疑。
在荀忻看来,这种辩论形式其实有点像后世的学术“答辩”。只不过“答辩”是从学生角度来说,“问难”则是站在老师角度而言。
片刻之后,公卿席上所聚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围住一角,前拥后挤,不像是辩难,更像是看热闹。
刘晔与荀忻对视一眼,“荀君,既至此,不如一探究竟。”
来都来了,坐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因此刘子扬提议他们俩也去看看热闹。
荀忻深以为然,和刘晔起身往那边走。
能引起这么大动静的必然是朝中大佬。
走到人墙之后,他们凭借身高优势,不用走上前就能一睹场中人面目。那两位安坐席上,都是年近半百的文吏。
刘晔认出其中一人是广交友的大名士孔融,另一人他没见过,于是低声询问身边的荀元衡。
“侍中郗虑。”荀忻回忆片刻,“据闻乃郑康成弟子。”
刘晔应声,语气带着些许了悟,“康成公弟子。”
郑康成,即郑玄,是当世最出名的通儒,博通古今,遍注群经。提起是郑玄的弟子,便大概能体现其学识水平。
只听孔融发问道,“敢问侍中,社所祭者何神也?”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荀忻与刘晔面面相觑,孔文举动真格了?
“社所祭何神”是个经典论争,是由郗虑的老师郑玄所引起。
这件事说来话长,得从“今古学之争”说起。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儒家经典被焚烧殆尽,等到汉初兴儒术,所奉为经典的儒家经书是从何而来呢?
是由幸存的经师口述记录。
如伏皇后的先祖济南伏生,曾冒死将《尚书》藏于墙壁中,流亡回乡后收集残篇整理。
等到汉文帝时,后来人们虽在曲阜孔壁里发现古文《尚书》,但前代的大篆字体已经没人能看得懂,无人通晓其义。只有九十岁高龄的伏生口头传授,整理记录下来的版本,称为今文《尚书》。
这种汉以后,大体上以隶书编写的儒家经书,称为“今文经”。
而保留下来的前代原版的,以大篆字体编写的儒家经书,称为“古文经”。
学习这两种版本经书的,相对应的有“今学”与“古学”。两种学派学的书不一样,观点也有差异。
对于“社所祭何神”这个问题,前辈的古文经学家贾逵、马融等人认为,神社所祭的是共工氏之子句龙,即句龙为社神。
而郑玄虽然是以古文大家闻名于世,实际上他兼通古今之学。他在注《周礼》时,依据《孝经》反驳贾逵等人的观点,认为神社所祭祀的是土地神,句龙为配神。
孔融显然读过郑玄所注的《周礼》,才能问出这一句。
而郗虑作为郑玄的弟子,他的回答也显而易见。
只见郗虑微抬眼皮,看孔融一眼,“郊社之祭,国之大事。非我辈学识短浅者所能论。”
“然少府既有问,虑不得不答。社所祭者,土神也。”
孔融诘难道,“社,祭土主阴气,而句龙为土行之官,主阴明。与《礼记》之说不相违背。”
荀忻眨眨眼,回忆经义,孔融所依据的是《礼记·郊特牲》,指出句龙的属性与神社相符合,以此证明句龙就是社神。八壹中文網
只见郗虑答,“断章取义之论。《礼记·礼运》曰,‘政必本于天,殽以降命,命降于社谓殽地,参于天地,病于鬼神’。”
他继续背书,引用《礼记》原文反驳孔融,说圣人与天地合称,与鬼神并称,说明社与地神的紧密联系。
“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地载万物,天垂象……国主社,示其本也。”他说明大地承载万物的重要性,而祭祀社神是为了尊重地神。
“社主为句龙,岂非德不配位?”
荀忻眼见身边的一位儒生拔出簪在发髻上的毛笔,从袖中掏出卷轴,舔开笔锋,刷刷开始记录。
一旁刘晔低声问他,“元衡以为,此二公孰能辩胜?”
再看身边挨着的几位都竖起耳朵,荀忻摇摇头,“不知。”
按目前来看,郗虑引的经典原文更多,论据更充分,但孔文举也不是讷于言语的人。
果然孔融开始针锋相对,诘难道,“诚如此,若以土为尊,以地为首。而《大宗伯》中,上下次序为‘天神、人鬼、地祇’,为何人在地之前?”
孔融所说的《大宗伯》指《周礼·春官·大宗伯》,其中有句为,“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祇”。
这一句中“地祇”的次序排在“人鬼”之后,而句龙即为“人鬼”。
只听孔融继续道,“此与侍中之言相悖,是以,为何社主非句龙,而为地?”
他们俩你来我往,难来答去,郗虑所证明无非是地神很高贵,你句龙不配。
而孔融所证,地神也没高贵到哪里去,为何句龙就不配?
既然孔融问到天地人的秩序,郗虑依然不虚,引经据典而答。
两人辩难半晌,你来我往数个回合,最终辩到了道德层面上。
郗虑说,假如句龙是配神,让其冒用地神之名,他难道不会良心不安?
孔融说,句龙明明是地神,贬本神为配食之神,良心该痛的是你才是。
依然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两位大佬走了,围观群众面面相觑,四散开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有人沉思有人喃喃自语。
在场的人中有古文经师,也有世代为官的今文学者,两派与那二位一样各执一词。此刻垂头沉思,偶尔眼神相接,似乎有电光火花。
经学是士人的根本,在士人心中维持本派学说的正确性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人表面上沉默,心里都在搜肠刮肚,只等回家写篇书信,联系亲朋好友,集思广益,辩倒冥顽不化的今学/古学之徒。
杨修回到父亲身边,旁观整场他若有所思,低声道,“论阳谋,因势利导,天下未有能及荀文若者。”
此会过后,人人忙于辩论古今之争,还有谁有闲暇配合袁本初搞政治动作?
回答他的是食案底下他父亲敲来的竹杖。
那边荀忻端正坐好,正准备拾起竹箸吃饭,一人径直走向他,停在他与刘晔案前。
“足下治何经典?”那位自带坐席的儒生向他一揖,彬彬有礼道。
他忘了,“谈经夺席”还未结束。
荀忻仔细看这名儒生,冲和有礼,气定神闲,但既然能过来问难,他猜测这人是治《尚书》的。
五经之中,以《易》玄妙难懂,学的人最少。
荀元衡合袖一揖,答,“治《易》。”
“原来如此,在下治毛《诗》与夏侯《尚书》,请恕唐突。”那名儒生果然退去,转而去问刘晔。
刘子扬并没有荀忻这种不学无术的心虚,坦然应战。
“阁下治《易》?”路过一位须发皆白,大概年过古稀的老儒生,含笑望向他。
荀忻对上老人泰然自若、沉淀岁月智慧的眼神,沉默。
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定然不能当场反悔。
“……然。”荀忻起身一揖,以示尊老,“先生有席坐否?”
那边正与刘晔辩难的儒生分心望过来,极热心地送过来一卷草席,“在下许久未见人辩《易》。”他又回来向刘晔揖道,“急于观战,改日再与足下一决高下。”
“今日当为足下胜矣。”就这样随意决定不辩了。
说罢他竟把仅剩的那张坐席弃而不顾,凑到荀忻案边席地而坐,翘首以待,“二位只当我不在。”
荀忻望着这素不相识的吃瓜群众,无语凝噎。
老人朗然一笑,缓缓开口,“我亦多年未与人问难。”
“偶然来许都,赴此会,又耳闻阁下雅擅治《易》,不由欣喜……”老人说了很长一段这些年学《易》的经历感想,不像是问难,倒像是来传道授业。
于是荀忻余光又见到那名儒生取下发髻上的毛笔,从袖中取出纸墨,刷刷记录。
旁边的人察觉这边的动静,渐渐聚集了一些人过来。
荀忻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上一刻他还在围观别人,此刻形势逆转,这么快就变成了被围观的人。
他恭敬地听老者说话,不时答几句。荀忻的叔父荀爽荀慈明,同样是此时的硕儒,遍注群经,尤其精于《易》。
他记得原主曾读过六叔所注的《易》,繁杂难懂,极大地打击了原主一心向学的积极性。
但毕竟曾认真学过,他自称治《易》也不是虚言。
老人提了一些易理、象数,笑了笑,“人老记性差,本该问难,竟忘矣。”
“阁下治易,当知天文,识星象。”
他终于问道,“日月之形若何?”
“如丸?抑或如圆盖?”
问及日月的形状,这题对荀忻来说本该极简单。但问难从来不是给个答案就行,它需要符合儒家逻辑的解释。
荀忻想了想,答道,“日月之形如丸。”
老人追问,“何以知之?”
“以月之盈缺可知矣。”荀忻缓缓道,“月如银丸,本来无光,日光相耀于是有光。”
“月初之时,日在月之侧,光照月上,正面视之则如钩。”
“日渐远,所照处渐多,月光愈满。”
他低头看一眼食案上,碗碟中盛有枇杷。他拾起一只金黄圆果,向儒生借了毛笔,涂黑枇杷的一半。
“公请看。”他捏着枇杷的蒂,慢慢转动,“涂墨丸上,侧视墨处如钩,正视时则正圆。”
“故知日月如丸也。”
儒生接回笔,若有所悟,“原来如此,张平子所言‘浑天如鸡卵’,不想日月也如丸状。”
所谓张平子即为发明浑天仪、地动仪的张衡。
老人笑了笑,捋胡须,“此说能自洽,善哉。”
他诘难道,“若如丸,为何相遇不相碍?”
日月相遇却不相阻碍,当然是因为它们不在一个运行轨道上。月球是地球的卫星,绕地球运转;地球是太阳的行星,绕日公转。
他总不能跟古人解释“万有引力”?
荀忻想起《易》,求助于万能的“气”,解释道,“日、月,气也。”
“有形而无实质,因此相遇而无阻碍。”
“善哉。”老人拊掌道,“多年未遇良才如卿者。”
“此席当让于卿。”
荀忻哪里接古稀老翁的坐席,起身阻止,忙道“不必”、“不敢”。
老人见荀忻容貌年轻,又不在公卿席中,以为是未出仕的世族子弟,有心收他为关门弟子。
“刘洪斗筲之才,忝为山阳太守,不知阁下姓名?”
刘晔一直坐在邻座旁观,敏锐察觉到些许误会,未免大家尴尬,他拱手帮荀元衡介绍道,“此为高阳亭侯,骑都尉荀元衡。”
老者有些意外,也有些遗憾,“原来是荀侯当面。”
“幸会府君。”骑都尉秩比二千石,官衔低于太守,更何况此时的太守几乎等同于割据一方的军阀。
那名记录的儒生停下笔,“府君莫非为刘元卓,续《律历志》,编《乾象历》,雒阳刘郎中?”
荀忻望向儒生,听这话,他应该当年游学过雒阳,可能是太学生。
老人对他拱手,似喜还悲,“不想京师还有人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