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之事未了。”满宠走至荀忻身侧,拱手谢道,“还未到复命之时,却不能与元衡同行。”
荀忻这才想起来,满伯宁大概还要去董承府上抄家抓人,出了谋逆之事,许令的麻烦多得是。
“忻失虑。”荀忻拱手回礼,“便先行一步。”说罢抓着马鞍上马,和满宠辞别。
两拨人马分开,各自带着数十骑策马而去,背向而驰。马蹄声逐渐远去,雪渐渐停了,天色却依旧灰蒙蒙。
“令君,骑都尉求见。”
书案后的尚书令从案牍中抬眼,看向刻漏,“午时矣?”他放下手中笔,“请其入见。”
尚书台诸人暗暗竖起了耳朵,目光时不时往门边瞟。
高阳亭侯荀元衡,传说中弱冠封侯,画策擒张绣的筹划士。
要不是他从兄作为尚书令权柄重,弟先于兄封侯,恐怕这又要成为一件“愆礼”之事。
由于隔了体系,尚书台的大多数人还从未见过荀令的这位另有声名的从弟。哪怕手头公文再多,也挡不住这些人旺盛的好奇心。
脚步声响起,众人偷瞄一眼,眼前一亮,年纪轻容貌好,高挑白皙,穿着最普通的羊裘,仿佛自带不食烟火的贵气。
见惯了荀令美貌的尚书台诸人暗叹,不愧是一家人。有些人暗自琢磨起和颍川荀氏通婚的可能性。
“看来事无变故。”荀彧笑了笑,吩咐侍从取矮榻来。
荀忻道声谢,坐到荀彧书案左侧,“城中乱已定矣,宫中有韩护军,必然守卫严密?”
“董承群党已下狱。”荀彧又展开一卷公文,再次提笔批阅,“此事收网,待曹公归许处置,无需我等费心。”
荀忻转而扫视尚书台中的数十人,这些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看来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从袖中取出那一卷木牍,放到荀彧案头,“兄长看看,字迹是否眼熟?”
荀彧看他一眼,依言拿起来看,蹙眉望向荀忻,“弟如今在此,想必未信伪令。”
“字迹与兄八分相似,难辨真伪。董承谋划已久,若非事先有防备,一旦趁势攻入宫省,后果难料。”荀忻摇摇头,自古的事有必然有偶然,运气这种事谁能说得清?
荀彧还在看那份伪造的调令,只问他,“如何分辨得出非我所书?”
“机密事也,不能相告。”某人一本正经道。
对着他兄长看过来的眼神,荀元衡镇定地眨了眨眼,毫不犹豫拿曹操转移话题,“曹公闻讯必怒。”
荀彧似乎同意这一点,“曹公遣刘岱、王忠击刘备,接连不克。”
这两人铩羽而归,许都又出事,正撞在老曹气头上,可以预见到他要气势汹汹回来找董承算账。
坐在尚书台不过半刻,荀忻注意到一旁尚书左丞不时犹犹豫豫望过来的眼神,猜测自己打搅了尚书令视事。他知荀彧素来兢兢业业,私不侵公,聊天不在这一时,忙起身告辞。
走出尚书台,等在宫门外的亲兵们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
荀忻加快脚步,招呼众人上马。
天气寒冷,握缰绳的手生了冻疮,原来纤长的手指发肿变形,尤其小指与无名指肿得像胡萝卜,搓揉时变白,又缓缓恢复成浅红色。
耳畔随风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声,大概是咒骂一年比一年冷。
每个人都能隐约感觉到这一点。
而这并不是错觉。
荀忻想起了遥远的记忆里,他曾划水的上课时光。自然环境对人类活动的影响……有一个观点是,气候在某种程度上是影响人类历史的重要因素。
气候温暖、风调雨顺时,相对应的社会环境也会较为安定,是太平治世。气候寒冷、灾害频发时,相对应的,社会动荡,世道纷乱。
东汉末年,似乎就处在气候由温暖期转寒冷期的时间节点。
正是因为气候转为寒冷,塞外的游牧民族失去赖以生存的牧场,饥荒直接导致他们南下抢掠粮食,有限的资源被疯狂争夺,民族矛盾空前激化。
他回望一眼巍峨宫城,汉之所以亡,非唯**,抑亦天时也。
骏马疾驰过长衢,停在执金吾贾文和府门外,荀忻的亲兵们对此麻木,逐渐见怪不怪。
从容和贾诩的长子打过招呼,荀忻熟门熟路摸到主人家的书房,扣门便唤,“贾公。”
可能是荀某人捧着姜汤浅饮,双手红肿不成手样,模样看着莫名有点可怜,贾文和无奈叹一口气。
岁时要吃胶牙饧,荀元衡便是胶牙饧转世,甜则甜矣,粘牙。
“忻欠贾公点拨之情,今日抵消矣。”荀忻边喝边咏叹。
“此话从何处说起?”贾诩老神在在,甚至懒得动一下眼皮,垂眸盯着漆碗。
荀忻笑了笑,放下碗,“知贾公不欲与我俗人交友,再不叨扰。”他从榻上起身,躬身一拜,转身即往外走。
“且慢。”
荀忻转回头,望向坐在原位的贾诩。
那人慢条斯理道,“听闻荀侍中奉诏撰《汉纪》,独元衡不读史乎?”
重新踏上回家的路,荀忻不禁思索,或许他的确应该看看史书?
贾文和说他“独不读史”,事实上荀忻作为世族子弟怎么可能不读史书?《左传》、《史记》必然得做到倒背如流。
其所指的自然不是这一类史书,而应该是当朝史。
比如说,蔡邕、杨彪等人参与编写的本朝史《东观汉记》。
灵帝时期的事史书上该有记载。
走入自家院门时,荀忻仍心不在焉地思索着,直到家仆喊了他数声“主公”。
“何事?”
“河北家书。”家仆奉上封存完好的竹筒。
荀忻忙接过来,袁曹即将开战之际,两方关系敏感,河北的两位兄长许久不曾再写信过来。
然而拆开竹筒,信纸上并不是荀谌或者荀衍的字迹。荀忻边走边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随后将信纸塞回了竹筒里,快步走回卧室。
阖上门窗,他坐到书案前再次拿出了那三张信纸。
“唯别四年,无一日相忘。隔阔相思,发于寤寐。幸相距一河南北之间耳,而以昔日分离,不得相见,其为憾恨,言岂足以喻之哉!”
写满了三张纸的“思念之情”,荀忻太阳穴旁青筋直跳。
落款赫然是袁绍。
袁本初袁大将军怎么这么有空?
默然无语看完三张信纸,袁公自夸时不忘贬低一番老伙计,老曹在他笔下是将要引发天怒人怨的奸贼兼渣男。
拿着信纸走到灯台前,准备将“通袁铁证”毁尸灭迹,荀忻犹豫了片刻,又走回案前,蘸墨悬腕,提笔写起了回信。
对照来信的贬低,他一一反驳,遣词造句,铺陈作赋夸起曹操来。
写了半页辞藻堆砌的称颂,他停笔看了片刻,扔了那张字纸,直白叙述起曹操这些年的经历。
阉宦为乱时,杀生在口,四海屏气,曹孟德孤身行刺,舞戟于张让之庭,棒杀蹇硕叔父。
党人被害时,正直被戮,贤良禁锢,曹孟德上书切谏,直言不讳,嫉恶如仇。
讨黄巾,迁济南相,他到任后整治贪污,禁断淫祀,济南郡界为之一清。
董卓乱政,曹孟德奔出雒阳,志不合污。逃回家乡后,他散家财起义兵。
群雄只顾宴饮为乐,推托不进,曹孟德麾下兵少却敢追击强敌,身中流矢,近乎全军覆没。
关中兵乱,天子数败,求援于袁公,袁公不救。曹孟德亲赴雒阳,奉迎天子,在许县兴建宫殿,恢复礼乐,重整汉庭威仪。
“想曹公昔日,位卑而心忧天下,兵折而意不衰,处危而志不改。海内幸有曹公,得免于危亡之祸……忧心孔疚,天下莫能知也……”
“其孰能讥之乎?”
停了笔,荀忻捂着额头,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搭错弄这一出。
但他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回想起《观沧海》,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朗朗读书声带着学生特有的稚气,“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1]。”
毛笔笔锋纵横勾勒,在白纸上以皴法画出碣石,水纹起伏勾勒出海面,一人骑马立于碣石上,指鞭东望,独观沧海。
平面的人脸上添上须髯与五官,变得有几分曹操的神韵。
是课本上的那两首诗刷足了他的好感度,老曹不是个好人,不是好君王,算不得好老板。
时而哀民多艰,时而残暴嗜杀,曹操仿佛人格分裂。
但在他心中,如鲁迅先生所说,曹操至少是一个英雄。
橘黄火苗迫不及待开始吞噬单薄的信纸,烧到自己写的洋洋洒洒四张纸,荀忻犹豫片刻,随手将画与信纸塞进了拆开的竹筒里。
……
三日后,老曹留兵守官渡,率千余人回许都。
荀氏兄弟、韩浩等人被召集入司空府,一同议事。听完荀忻等人各自视角的叙述,老曹语气沉沉,如风雨欲来之时,“若非卿等,孤无处归矣。”
“董承、种辑等,枉负国恩,聚众谋逆,夷三族以儆效尤。”
荀忻扫一眼被老曹扔在地上的素帛,捕捉到熟悉的人名以及殷红的手指印。
白帛黑字写得清楚,参与密谋之人都帛上有名。
“刘备叛逃徐州,意甚嚣张,孤欲往征之。”
夏侯惇闻言忙起身道,“与明公争天下者,袁绍也。袁绍屯兵欲来明公却欲弃其不顾,转而东征刘备。”
“袁绍必将乘机袭于后,明公请详虑之。”
众将大多附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公不可不防。”
“刘备,人杰也。此时不击,必成后患。”曹操在主座前的台阶上席地而坐,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袁绍素来见事迟,旬日之内必按兵不动。”旬日即十日。
“旬日之后,我已破刘备矣。”老曹望向另一侧的文士们,视线最终落在郭嘉身上。
诸将面面相觑,不明白明公哪来的自信,岂不是盲目乐观?
“嘉以为明公之言然也。”郭奉孝义不容辞站起身,坚定站曹操这边。
“诸君不知袁绍麾下情形……”他轻声笑了笑,“若有人劝袁绍出兵,必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劝不出兵。”
“一方虽是哗众取宠之辈,奈何善辩。”
“双方各执一词,各有道理。”
“然袁公听谁建言?”郭奉孝以眼神询问诸将,继而肃然道,“袁公谁也不听。”
荀忻低头掩饰笑意,当年在河北,议事便如辩论场,谁也说不过谁,争得面红耳赤,意见相左的两党快要撸起袖子互搏。
“袁绍听闻我军东向,必将坐待时机,以图我与刘备胶着之际、无暇自救之时,乘势引兵攻许。”
荀忻接着道,“若速战速决,未必不能在袁绍起兵前攻破徐州。”
郭嘉点点头,继续道,“若放任刘备于徐州,待我军与袁绍决战之时,刘备必袭许都。”
“此二者必去其一。”荀忻道,“袁绍强而刘备弱,先击弱者,兼并其卒再战强者。”
在场的将军动摇了,如果真能如理想情况快速解决刘备,还能收编其降卒,倒也未尝不可。
主帅既做出了决策,那便听令而行,多说无用。
众人定计从水道运兵东征刘备,随即各自散去。
“元衡。”看着众人背影,曹操突然唤道。
荀忻转过身来,拱手应道,“明公。”
“卿欲往徐州?”曹操虽是在问,语气却是肯定句。
荀元衡的脾性和仍留在官渡的荀公达一般无二,平常议事时若不点名,从来不会主动发言。
今天荀忻频繁接话,他注意到文若都对从弟多看了两眼。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可能的原因是荀元衡想要像从前一样随军——以他之才倘若一生困于家中,可惜了。
曹操左看右看,觉得荀忻的癔症并不严重,既然不影响才智,也理应不至于因此影响前程。
“正是,不知……”
老曹摆摆手,打断他,“不值一提,自当如君所愿。”注意到荀忻拱手时手上的红肿,“军中冻伤常以姜涂之,渐渐可痊愈。”
“来,且坐下。”
两人沉默片刻,曹操像想起什么,“刘备嚣张,却不及辽东公孙度。”
“本初与辽东素有往来,我有意厚结此人,使其不为袁氏之助。”他倚着堂中立柱,略微后仰,是放松的姿态。
“于是孤表公孙度为武威将军,封永宁乡侯。”
“使者到辽东,猜公孙度如何说?”
荀忻眨眨眼,“莫非不肯受封号?”
“并非不受。此人接印绶收入武库,不屑一顾,放言称,已王辽东,何永宁也!”他在辽东称王,做土皇帝,自然看不上朝廷的永宁乡侯。
曹操说罢面色转沉,“此人恃辽东远离中土,郊祀天地,僭越妄为。”
“辽东久为公孙度所有。”曹操叹气,“其收服夫余,高句丽、乌桓俯首,来日若得河北、青州,此必为大患。”
“明公忧心于此?”荀忻思索片刻,“若有意乱辽东……徐州善造海船,沿海贼寇常往来海上,居于船上,广陵陈太守麾下即收服有昔日海贼。”
“元衡之意,渡海而入辽东?”曹操皱起眉头,思考起可行性。
“青州东莱郡。”荀忻以指蘸水,在案面上画出渤海湾,“若从东莱郡出海,即可于乐浪郡登陆。”所谓“乐浪郡”,其实就是朝鲜所在。
乐浪郡在辽东东南侧,正好深入敌后。
“明公若遣千余士卒随海贼出海,备全饮食。定能掩其不备,攻其不意。”
“倘若忧心公孙度一家独大,可遣一支人马搅乱其境。”荀忻说完又觉得不妥,“只恐无人愿背井离乡,孤身作战。”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冲动道,“忻知一人可行此事。”
老曹对辽东地形位置不太熟悉,还在消化信息,闻声纳闷道,“谁可为使?”
荀元衡面不改色,“刘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