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扬?”荀忻望向他的移动可查询资料库,“奉孝可知此人?”
郭嘉这些时日在淮、扬行走,搜集探察过此地名士,“刘晔乃光武之子阜陵王之后,汝南许子将称其有佐世之才,知名于扬州。”
名为刘晔,又是汉室支叶,荀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难道是官渡之战时造发石车的刘晔?
这个时代人不多,重名的概率不大,既然日后是同事,他自然要给些面子。
“奉孝不妨同行?”
“善。”郭嘉应下邀请,和他一同往外走。
……
刚刚下过一场雨的土地有些松软,车马行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和马蹄印,年轻人儒袍外披着白色羔裘,骑马跟在马车旁。
刘晔偏头看着马车轻晃的帷幕出神,远处山色苍苍,枯黄的落叶铺满道路,路过的农人肩上背着箩筐,停在道旁避开马车。
此处离他所居的庐舍不足十里,而马车里载着朝廷的使者,曹公的两位谋臣。
他筹谋了许久的脱身之计,如此轻易地实现了一半。
自黄巾乱起,地方士族豪强发现了朝廷的外强中干,蛾贼暴虐,肆意劫掠豪族富户,官府却全然靠不住。于是豪族招募部曲,豢养死士之风悄然流行,在轻侠风气浓厚的扬州体现得尤为显著。
在一众拥兵自重的豪族中,郑宝最为骁勇,才力过人,为地方所忌惮。
野心往往随着实力而膨胀,郑宝嫌淮扬之地束手束脚,想要驱赶百姓渡过长江,在人烟稀少的江南另立门户。
当然,以他的威信难以令人信服,凭他的数千部曲强行驱赶百姓有心无力,于是郑宝将主意打到了刘晔身上。刘晔出身宗室又负盛名,以他的名义来倡导大家渡江最好不过。
至于刘晔本人愿不愿意就不在郑宝考虑范围之内了。
刘晔当然不愿意,他听到风声,千方百计躲着郑宝,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总有无法顺利脱身之时。被逼无奈的刘晔决定化被动为主动,釜底抽薪,彻底解决掉郑宝这个麻烦。
杀郑宝容易,难的是如何收服郑宝的部曲,只能借势。
那么他仅需考虑的是,借谁的势?庐江太守刘勋兵多将广,但其与郑宝等人素有往来,要说服刘勋杀郑宝,不仅难度极大,还有可能打草惊蛇,激怒郑宝。
一筹莫展的刘晔等到了朝廷来使,以他观之,扬州迟早为曹公所得,再者曹公近在淮河之北,足以威慑宵小。
几经犹豫,他赴传舍求见荀忻,为其论天下势,以示诚意,之后的发展顺利得出乎意料,荀元衡竟十分爽快地答应他的邀请,同意到他家驻留几日。
一个时辰后,刘晔叩问道,“荀君,郭君,寒舍至矣。”
一玄一苍两种服色的青年人先后下车,两人与许褚跟着刘晔走入院门,庭中栽种着橘树与柿子树,橘树翠色盎然,高枝上余留着橘红干瘪的橘子。柿子树枝叶泛黄,硕果累累,橙黄的柿子将枝梢压得不堪重负,沉沉低垂。
刘家的仆僮十数人,拜倒在地,待他们走过才起身,趋步跟在队尾。
一行人被刘晔领入正堂,堂中已然备好了酒食,牛羊鱼肉的碗碟几乎摆满食案,清酒盈樽。
“晔略备薄宴,诸君请入席。”
荀忻与郭嘉对视一眼,向刘晔拱手称谢,轻提衣摆入席就座。
郭嘉举起酒樽,“谢子扬盛情款待。”
“区区薄酒,聊表心意,不敢称盛。”两人起身对饮,刘晔见荀忻未曾碰酒樽,“荀君不喜饮酒?”
郭嘉轻笑,眉眼间风流肆意,举觞祝酒,“荀君浅量,不能饮酒,嘉与许君陪子扬尽兴。”
许褚举杯仰头饮尽,将酒樽翻置以示空杯,“多谢款待。”
刘晔回敬许褚,而后微带歉意向荀忻揖了揖,再向郭嘉敬酒,“怎敢劳郭君相陪,晔为郭君寿。”
“唤‘郭君’生疏,子扬不若直呼我为奉孝。”
眼见这三人觥筹交错,气氛火热,荀忻拾起筷子,打量眼前的饭菜,除牛羊肉等硬菜外,亮点在于主食稻米,天可怜见,他一个南方人竟很少吃到米饭。
菜碟中还有一份生鱼脍,略带浅粉色的鱼肉被切成极薄的细片,佐之以姜丝、山葵酱,摆盘极为精致,但考虑到河鱼容易携带寄生虫,荀忻还是没敢下筷。
酒食间,刘晔的家仆请来了倡优乐艺者,齐聚庭中,以便正堂中的客人观赏。
琴瑟笙笛,丝竹管弦相和,歌者击节而唱。艺伎抱着一摞剑,表演“跳丸剑”,一手抛一手接,连抛连接。六柄铁剑环飞于空中,令人眼花缭乱,在院里围观的仆僮们不时轰然喝彩。
荀忻第一次看这种杂耍,赞叹艺者技艺高超的同时,忍不住担忧杂耍的那人翻车,注意力终于从食案上转移。
歌者极抒情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郭嘉放下酒樽,低声哼唱,“人之好我,示我周行[1]。”
酒宴从日中持续到下午,刘晔家周围的人都听闻刘家正在招待天子来使,带着几分推崇议论着此事。
荀忻坐在席上悠闲地剥着橘子,实际上刘晔找上他时,他们根据情报,大概能推知刘晔的目的。
不管庐江太守刘勋有没有相害之意,他们却不能没有防人之心,留在传舍始终不安全,如今能离开的合理理由摆在眼前,两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于北地,此物难得。”郭嘉送几瓣橘子入口,感慨这比在北方吃的所谓珍品甜得多。
许褚点头附和,他没耐性像荀忻一样细细剥除橘瓣上的脉络,剥开皮便吃,片刻案旁边多出一小堆橘子皮。
这时家僮前来禀报,“主公,郑宝率数百人带酒肉来访,欲拜见天子使。”
刘晔向座上之人环施一揖告罪,招手让家僮近前来,低声吩咐几句,家僮领命而去。
“有劳诸君请移步室内,晔有一礼将送与诸君。”刘晔低头长揖道。
家僮们引着郑宝带来的数百人到前庭,部曲们在果树下席地而坐,接过仆僮分发的酒饭,就着酒饭欣赏院中杂耍。
刘晔带着家僮亲自出门迎接郑宝,“渠帅屈尊至陋舍,晔不胜荣幸,已备薄酒,渠帅还请入内宴饮。”
荀忻等人坐在与正堂仅仅一墙之隔的室内,也许是刘晔特意安排,这间屋的隔音效果极差,能清晰听到隔壁倒酒的动静。
“刘子扬莫非埋伏有刀斧手?”荀忻压低声音问郭嘉,亲自围观鸿门宴现场,他颇觉新鲜。
郭嘉摇摇头,低声道,“据我所知,刘晔家中并未豢养部曲。”他回忆起见过的刘晔家僮大多身形高大,揣测道,“或许是命家僮斩之。”
等了半晌,隔壁再次响起刘晔的劝酒声,许褚等得不耐烦,盯着白墙恨不得看出个花,花没被看出来,却意外有点发现……
室内主从十数人,望着从墙上抠了块砖下来的许褚,一时沉默。
荀忻向许褚揖了一揖,随着众人凑到方孔处看热闹,他们这才发现,这间屋与正堂应该原本是一体,只是拿砖隔出来而已。
许褚抠出的那块洞正好对着正堂的屏风,正堂的人看不见他们,屋内人却可以透过屏风看见堂内的人影,原本只一掌长的方孔被卫士们七手八脚扩大,很快有两掌长,一掌宽。
“怎还不动手?”许褚低声嘀咕。
屋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那一群人,当然不知道刘晔的苦衷。
刘晔万万没想到,郑宝此人居然酒量极好,两壶美酒下肚,愣是脸不红、眼不花,神色清明,目光炯炯。
受他重金雇佣的勇士端着托盘,托盘上的酒樽见空,见被劝酒的渠帅仍耳聪目明,这位勇士变成了秦舞阳,犹豫不敢发作。
郑宝环视堂内,问道,“不知天子使在何处,我此来当要一会。”
“使者暂时离席,稍后晔为渠帅引见。”刘晔心中焦灼,他苦心布局,才有此刻的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一时机一旦错过,之前所有,功亏一篑。
他一咬牙,暗下决心。
于是刘晔神色自若再次殷勤地向郑宝敬酒,趁着其仰头饮酒之时,刘晔看准时机,极快地抓过解在一旁的佩刀,拔刀奋力砍向敌首。
刀鞘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于此同时殷红的鲜血喷溅上屏风,眨眼间郑宝授首。
眼见素净的屏风为血色所污,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没有看错的话,刚才砍人那位是刘子扬?
名士如此生猛,不愧是淮扬轻侠之地。
荀忻心道,我知道为何兄长和公达被称为仁人君子了……全靠同事衬托。
郑宝带来的数百部曲在院前吃饭喝酒,顺便围观歌舞杂技,嬉笑取乐,正是少有的惬意时刻,这时却惊见此间主人,刘子扬右手提长刀,霜刃染血,左手上拎着圆滚滚一物,鲜血淋漓,血滴不止地落到地上,溅出赤色花朵。
荀忻等人走至院内,许褚命赶来的近百卫士前去保护刘晔。
刘晔将手中物掷到人群中,有人认出郑宝模样,悲呼,“渠帅!”
环视众人,刘晔高声道,“曹公有令,敢有动者,与郑宝同罪。”
曹军卫士应声赶到刘晔身旁,郑宝这群部曲惊闻噩耗,变故陡生之下,惊惧交加,闻言竟一哄而散,往营中而逃。
刘晔扔下佩刀,转过身向荀忻、郭嘉等人长揖,“幸未食言。”
“忻替曹公谢子扬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