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成帝七年,扬州。
雨已经连续下了十二天,豆大的雨点还在坠落,丝毫没有要停息的样子。
天空里看不到一丝光亮,层层叠叠的乌云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缓慢堆积,越堆越厚,雨水也越来越多。伴随着闷雷滚滚,树枝状的闪电像是要撕裂苍穹那般从远处天际降下,每一道闪电出现的时候,天地间都会有恐怖的白光乍现,宛若阎罗的勾魂刃。
昔日繁华的陈国第三大城池,白云城在这场经久不息的暴雨中冲已是面目全非。
原本高大巍峨的城楼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轮廓,平日里宽阔整洁的街道变成污水横流之地,水汽侵蚀城池里的木质建筑,每一天都有古楼坍塌的消息传来。
伤寒、痢疾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疑难杂症趁虚而入,借助声势浩大的暴风雨肆无忌惮地掠夺扬州人的性命。
此外,沉寂已久的恶徒再也无法压制心中邪性,三五成群烧杀淫掠,坍塌已久的官府无人出面,短短十二天,扬州沦为人间炼狱,到处都是哀怨和争斗。
白云城已经变成一张巨大的网,细密的网上布满尖锐的铁钉,网里的人无处可藏。
城主西门震柯当机立断,在暴雨下了第十二天的早上,命令其弟西门烈接替城主一位留守城池,自己却带上家眷、财物,还有五千轻骑从北城门逃了。
他逃离白云城的那个傍晚,本就惶恐不安的百姓炸开了锅,纷纷收拾家当步其后尘。
一时间,白云四处城门口人满为患,浑身湿透的百姓摩肩接踵,生怕晚一刻离开这座牢笼般城池,自己就会性命不保。
他们扯起喉咙,像牲口那般大声嘶喊,与被人群冲开的朋友或家人遥相呼应。
在人畜的杂乱叫声中,城中的小市民王泽明回头朝自己住了二十年的窝看去一眼。
密集的雨帘模糊了他的视野,他不得不眯起眼睛,隐隐约约地瞧见那间鬼魂般的木屋,它孤零零地伫立在高大木楼中间,就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也像是王泽明自己。
王泽明忍不住仰头哀叹一声,不知是为即将无主的小屋悲伤,还是为自己随波逐流的命运感到无可奈何,总之那声沉重的叹息没能改变任何,人潮继续涌动,雨水在他表情凝重的脸飞速流过。
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拉紧挂在肩上的包袱,顺着人流继续往外走。
他们这趟的目的地是出云山。
传言出云山终年晴朗,雨雪落不到山下大地,狂风吹不过密集的树林,山中奇珍异兽不计其数,更有出世高人隐居其中。
其实对于他们这群饱受暴雨侵害的难民而言,天底下但凡有块干爽的地儿,空气里飘荡的不再是凝重的水汽和恶臭,无论那是神仙住所还是蛮荒之地,都能住下。
从城里汇集来的人越来越多,王明泽被挤得双脚脱离里面,像石子一样被洪流带走。
堵在他身边的人大声嚷嚷,喷吐过来的口臭熏得他近乎窒息。
他憋了一大口气,想等到出城门后再畅快地呼吸,可是城门口原本攒动的人头忽然停止了,前面的人仿佛被人施下秘术,木头人那般一动不动,也失去了声音。后面几个等得心急的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很快就有人对他们耳语一番,躁动的年轻人也安静了下来。
怎么回事?
外面发生了什么?
王明泽心里生出很多不好的预感,比暴雨倾城还要恐怖的征兆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用力推开左右,悬空的双脚落下、踩进淹过脚腕的水地里接连迈动。
每向前踩一步都会有大片水花溅到别人身上。
此时此刻,所有逃难的扬州人都被城外出现的一幕夺走了魂魄,自然不会在意王明泽的粗鲁。
王明泽心里有一万字蚂蚁在爬,恨不能长一对翅膀飞到城外去一探究竟。
出城的那段路显得无限漫长,他耗尽了大半气力,连滚带爬终于来到人潮最前面,倒在脏水里睁开眼睛,看到朦朦胧胧的雨雾里有大片赤红的身影。
刹那间,他原本急促的呼吸不自觉地停下,心跳也漏下好几拍。
出现在护城河对面的红色身影是蛟师。
那是威震九州的军团,由三万水兵、三千弓箭手、一万重装骑兵和两万步卒的庞大军团,放到任何一个诸侯帐下都会大展光芒。
大军当中,水兵身穿白袍战铠,其余士兵无论军阶一律着赤红甲胄。
绣有扬州静蛇图案的军旗迎风飞舞,骑兵在前、步卒次之,弓箭手居中,水军落尾,远远看去,蛟师就像一条盘旋在大地的白尾赤蛇,所到之处,无不沦为腹中物。
那是守护陈国的钢铁卫士,是扬州诸侯百里氏的王牌,也是死死守护白云城的大蛇。
这么多年来,诸侯之间战火纷飞,唯扬州依仗这条蓄势待发的静蛇不曾受到战火侵扰。扬州人相信,即便暴雨让他们暂时离开故土,有静蛇守护,他们终究还能再回来。
然而,在这个不详的雨天里一切改变了。
事实上半个月前,守据扬州的陈国诸侯百里氏接到天子诏令,要他出兵联合滕国、鲁国和青丘国讨伐苍原雄狮——晋阳国国主白无虞,原以为强悍无敌的联军会镇压叛乱的晋阳国,至少会挫挫晋阳人的锐气,不料久违沙场的联军初尝败果。
其结果是,占据冀、豫、徐三州的鲁国被晋阳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国力最为薄弱的陈国被迫承诺将扬州一半的粮食进贡给晋阳国,至于征战的蛟师,而今归来的将士不足四分之一。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人人伤心垂泪。
王明泽放眼望去,看到昔日狰狞的盘蛇军旗残缺不整,想必再也不能威震四方了。
护城河对面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员,水军军团不见踪影,少许完好无缺的人马矗立在暴雨中,雕塑一般默然不动,更多的伤兵倒在污水里隐忍地低声呻吟,很多人失去整只胳膊或者一条腿
殷红的血水从腐烂的伤口里往外流出,在泥水里弥漫开去。
赤红军团的脚下,同样是骇人心魄的血红色。
飘荡在空气里的腐烂臭味比城里更加浓密,堆在对面的,似乎不是败退回来的守军,而是行动的腐尸。
王明泽生出了一种错觉,恍惚间觉得自己到了乱葬岗。
隔着一个城门,城里是遍布刀尖的牢笼,城外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这是怎么回事?”王明泽身旁一个白发老人愤怒地推开身后打伞的壮个儿家丁,在雨水里踢踏着跑过去,抓住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追问。
垂头丧气的中年将军抬起脸来。
那一刻王明泽看到他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深红的疤痕从左眼一直拉到下巴,半张脸都没了。
“晋阳人太强了,我们被前后夹击,侥幸活命的……都在这里了。”将军的声音不大,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可每个人都听清了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