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方冀南办了退休手续,便开始每日一问:媳妇儿,你还不退休呀?
冯妙是教授职称,可以延迟到60岁退休,但是这个需要她本人同意,本人不同意,她也完全可以申请55岁退休。冯妙身体挺好,整天跟学生们在一起,心态也年轻,她倒也愿意多贡献几年,但是遭到了方冀南千方百计的阻挠。
原因和理由多得很,比如:你看现在职称名额多紧张,你不退休就占着一个教授岗位,你们系里那一堆人打破头等着名额晋级呢,其实人家眼巴巴等着你退休,你退了也好给别人让个机会。
比如:退了休你可以安心写书、安心做学问,总结你的学术成果,更好地发挥余热,就没有外来干扰了。
最后连肖微都搬出来了,方冀南说,肖微都退休了,你看她天天逍遥自在的,周围的朋友熟人还有几个没退休的,就你还得每天辛辛苦苦去上班,你心里能平衡吗?
归根究底,冯妙上班一走,偌大四合院就剩下他一个人,忒无聊。
08年底,冯妙索性也办理了退休手续,元旦节,兄妹三个就都来给她庆祝退休,临走时给他们留下两个娃娃。大子的儿子沈黎四岁半,二子的儿子沈熙都还不满两岁。
两家临走时说,也快过年了,留俩孩子跟爷爷奶奶玩,春节就省得带来带去了。
俩小孩平常在家都是住楼房,来到奶奶家的大院子可撒了欢,前院后院地跑,冯妙心血来潮要做个针线,保姆收拾做饭,俩孙子就交给方冀南了,方冀南怕小孩摔着,只好老母鸡似的跟在后面追,一下午下来方冀南就喊腿酸。
两个孙子冯妙和方冀南以前就没带过,也就隔三差五他们爸妈带来一回,但是说来也怪,俩小孩都是坚决彻底的“奶奶吹”,冯妙刺绣,俩小孩在旁边兴奋地看着。
沈黎:“奶奶你干啥呀?”
沈熙:“啥呀?”
冯妙说:“给你们绣个虎头帽,过年时候戴。”
沈黎:“哇,奶奶你好棒,你还会绣花,还会做虎头帽,我妈、我姥姥就不会。”
沈熙:“棒呀。”
沈黎:“奶奶你绣的最最漂亮了。”
沈熙:“漂酿亮呀。”
冯妙禁不住地乐,方冀南也乐,方冀南失笑道:“这俩孩子怎么都跟二子小时候似的,嘴这么甜。”
转个脸的工夫,沈黎小炮弹似的跑进来,后边还跟着跑不稳的沈熙,俩小孩一人手里拿一朵花,献宝似的送到冯妙跟前:“奶奶奶奶,花花,送给你。”
冯妙低头一看,这花有点眼熟啊,不禁噗嗤一乐,方冀南赶紧一看,好家伙,他养了几年的君子兰,统共就开了这么两朵。
“来来,过来,过来爷爷看看,”方冀南招手,屈指作势要去弹沈黎的脑门,笑骂道,“你们两个小坏蛋,这几天糟践我多少花儿了。”
俩孩子在这儿住了两天,二子打电话来问:“爸,熊孩子还听话吗?”
“你说呢?”方冀南说,“俩孩子可喜欢他们奶奶了,跟你小时候一样马屁精,把我养了几年、刚开了两朵的君子兰都揪下来了,要送给他们最漂亮的奶奶。”
二子:“哈哈哈哈……”
二子:“爸,我现在终于能体会到您以前老嫌我们的心态了,我现在看见您孙子也嫌,不气人的时候也还行,可不气人的时候就几乎没有,睡着了都气人,气人的时候恨不得赶紧抱出去扔了。”
方冀南哼了一声:“你这才一个呢,再来一个你试试。”
隔天大子也打电话来问:“爸,熊孩子在您那儿还行吧?”
方冀南:“行,怎么不行?你说这俩怎么比你们小时候还淘,一分钟都不老实。”
大子二子原本是商量着,冯妙刚退休,怕她整天忙忙碌碌的,一下子会不会有点不适应,怕他们老公母俩一下子闲下来不好,故意把两个孙子给他们送来闹腾一下。结果听这意思,人家还不想给他们带。
他们不想带,一个星期后大子打电话问,要不就把沈黎和沈熙接回去?
“你们接回去吧,放在这儿人家姥姥还不放心,我们还怕带不好,再不然他们在这儿,我得赶紧再去请个专门带孩子的保姆。”方冀南道。
孙子一接走,兄妹三个就各种不放心了,丫丫干脆就决定搬回家来住,可她现在在燕郊办起了自己的小工厂,来回通勤就得几个小时。冯妙便叫她该干嘛干嘛去,谁也不用担心。
“你们一个个的不要管我们,谁也不用操心。”方冀南道,放下电话就问冯妙,“晚上吃什么?咱弄点儿鸡汤馄饨,炒两个爽口的素菜,吃完了咱们看电影去。”
方冀南坚定不移地认为,人到他们这年纪不能老待在家里,不能宅,但是大冬天公园散步遛弯太冷了,他们俩又不爱喝咖啡,不去咖啡馆,电影院和书店、商场就成了好去处。
冯妙说:“我后悔退休了,我现在考虑接受学校返聘。你说我们才这个年龄,也没太老,未来几十年就整天吃吃喝喝、逛街散步看电影?”
“怎么不行了?”方冀南道,“你看我这半年,整天养养花、散散步,舒服着呢,现在你也退休了,趁着身体好还不太老,过完年咱们就去旅游,世界各地先来一圈,开开眼界,再不然,咱们也养个猫、养个狗,养个小鸡小鸭子。”
“你拉倒吧,”冯妙说,“你连孙子都不想养,你还有耐心养猫养狗。”
“那能一样吗,你专门抬杠。”方冀南道,“隔代亲我承认,我又不是不喜欢俩孙子,可是一来我不想我们的退休生活就整天带孩子了,我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吗,再说小孩子跟宠物猫狗能一样吗,小孩子你得教育、得有耐心,我现在已经没那个精力了,他们既然为人父母,就得自己带孩子、自己教育,不然他怎么学会为人父母,他体会不到责任,他还以为养孩子多轻巧呢。”
孩子还是养在父母身边好,这一点冯妙深以为然。
夫妻俩都退休了,有钱有闲,这一年家里的春节就过得十分热闹,兄妹三个都回来过年,原本还各自安排着时间,打算要多陪爸妈一阵子的,可是刚过完年,正月初六,方冀南就开始赶人了。
“你们都回去吧,一个个的电话不断,赖在这儿干什么呀。”方冀南道,“该走都走吧,我跟你妈我们机票都订好了,后天回老家去转转。”
大子问:“回冯家村?”
“两边老家都有打算。”方冀南道,“先回冯家村,可能会在那边住一阵子,还打算回你爷爷老家,去给你爷爷奶奶和你大伯他们上个坟。”
“那我陪你们去,”大子说,“我正好休个假。”
冯妙道:“你休假就在家好好陪陪你媳妇和孩子,你常年在部队,孩子的教育不能都丢给常悦。男孩子你当父亲的一定要多带带。”
二子刚想说话,丫丫便抢着笑道:“二哥你行了吧,别忘了你年初八工厂开工,你这个老板得忙成啥样啊。咱家最适合陪同的就是我了,我就那么一个小店,年后也没太多生意,再说也不用我呆在家看着,我时间多。”
冯妙说:“不用,我们就纯粹出去玩,乐意就多住一阵子,然后指不定就一路走走转转,玩到哪儿算哪儿,我们规划了一个西部旅游线路,一路从甬城绕西部一圈再到你爷爷老家去,清明节前都有可能不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都不一定,你跟着我们跑什么呀。”
丫丫咋舌,看了看两个哥哥,心说二老一玩就是大动作啊。
大子说:“爸妈你们以后出门得有点儿自觉,跟前得有人照顾,不然我们能放心吗,得先跟我们打招呼,我们三个排开时间陪你们。”
方冀南一瞪眼:“怎么地,我跟你妈出个门还得你们批准?你少来,我们年纪又不大,身体好着呢,你们以后少管我们,别讨人嫌。”
“我就知道,”二子笑道,“大哥你信不信,他嫌我们去了管头管脚,嫌我们烦。”
方冀南哼了一声,知道就好,拿谁当老头老太呢,他六十、冯妙五十五,两人看起来还都年轻,一辈子养老养小就这么过来了,如今退休了,儿孙也都不用管了,真正属于他们的生活到来了。
“随他们自己吧,”二子放下饭碗说,“爸,那我们就不管你们了,我们不讨您嫌,你们自己玩得高兴就行,您把妈妈照顾好了,有什么事情就给我们打电话。”
“可是……”
丫丫还想说话,二子挥手打断她:“哎呀别可是了,你看爸妈年纪轻轻,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有什么不放心的呀。要说不放心,就是老爸你出门把妈妈看紧点儿,你看妈妈这样年轻漂亮,背影看像十八、正面看顶多三四十岁,万一在外面再遇上搭讪追求者。”
“你这熊孩子还有没有个正经了。”冯妙失笑骂道。
方冀南嗤了一声,不想理他。
夫妻俩年初九动的身,上了飞机方冀南四下看了一圈,附在冯妙耳朵边说:“我们身边有盯梢的你信不信?”
“?”冯妙询问的眼神。
“二子那小子太好说话了,反常。”方冀南道,“跟他老子玩花招?我都瞧见他冲大子和丫丫使眼色了。”
“你是说,他安排人跟着我们?”冯妙好笑道,“这熊孩子。”
“监视器加保镖,肯定有。”方冀南道,“你等着,不用两天我就把那盯梢的给他逮出来。”
“别管他了吧,跟着就让他跟着,有人跟着几个孩子就放心了,也省得整天打电话过来问。”
孩子们考虑有他们的道理,人在旅途人生地不熟,说实话他们俩这么多年日子也安逸惯了,这么安排没什么不好。冯妙说,“你就装不知道,反正他又不会跑出来打扰我们。”
飞机到甬城机场,冯跃进来接他们,在甬城住了几天,便决定回冯家村看看,冯跃进就让儿子冯皓陪他们回去。
其实村里也没什么近亲了,村子里变化很大,交通也方便很多,但是村里没有什么集中产业,村民们除了种田种菜,年轻人便更多地出去打工。他们熟悉的老一辈没剩下几个了,年轻人几乎就没几个认识的,方冀南和冯妙回到村里,便去各家还健在的老长辈家坐坐。
七婶头发都已经白了,曾孙女都会跑了,见到他们欢喜得了不得,赶紧吆喝孙子去买菜做饭。
村里很多人家还保持着盘炕的习惯,吃饭时大家盘腿上炕,便只有七婶和她的儿子上桌来陪着。
“七婶,你儿媳妇和孙媳呢,怎么不来吃饭?”冯妙问。
“嗐,炒菜呢,我们先吃。”七婶瘪着没牙的嘴说。
“这就吃不完了,叫她们赶紧来吃饭。”冯妙闲聊地问七婶,“我记得以前的时候,咱们这地方有个说法,叫女人吃饭不上桌,现在还有这样的陋习吗?”
七婶说:“年轻人都不讲究了,现在年轻人做主。反正像娜娜她妈是不管这一套的,就是娜娜她奶奶,一般来了客人她不上桌,她得忙。”
娜娜是七婶的曾孙女,小女娃也黏在爷爷身边等着吃饭,十分可爱的样子。
七婶说,“现在的年轻人,哪能跟我们过去一样的,我们过去那会儿,谁家来了客人,女人忙前忙后地招待,客人要是讲究的,菜给剩一些,多少给女人孩子留点儿,客人不讲究的都吃光了,女人孩子就只能吃不上,要是谁家女人来客上了桌,都能讲半个村子,讲这家女人没规矩、不贤惠,还不得被人笑话死。”
冯妙道:“那时候女人受歧视,现在的女孩子读书识字,思想独立,自己也有能力养活自己了。”
七婶说:“现在能一样吗,现在农村娶媳妇不容易,你看看村里有多少小光棍,年轻姑娘都去城里打工了,人家都不愿意在农村找对象,农村条件不好的小青年就很难找对象,而今谁家娶了个媳妇不得哄着,哪能叫人家吃饭不上桌的。”
七婶的儿子说道:“现在女的地位高了,我们家娶个儿媳妇,房子、摩托车、拖拉机都给买好,光彩礼就花了三四万,倾家荡产好不容易娶回来的,你敢对人家不好吗。”
他笑了下,示意了一下外面说,“我们家儿媳妇其实挺大方的,可能今天见你们来了,早就听说你这位姑奶奶和姑爷爷都是大干部,没怎么见过,有点不好意思了。”便拍拍身边的小孙女说,“娜娜,去叫你奶奶和妈妈来吃饭,就说姑奶奶说的。”
“居然还有这种规矩?”冯皓惊奇问道。
冯妙点头笑道:“可不是吗,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这种陋习你们这一代都很少听说了。”
冯皓说:“怪不得以前家里来了客人,我奶奶就非得不上桌吃饭,非要等人家吃完她吃剩菜,我爸后来生气训过她,她才不了,我以前还以为她是因为不善言辞,不好意思跟客人一桌吃饭呢。”
“你奶奶那一辈的人,男人不做家务,女人做家务、伺候一家老小,吃饭不上桌,差不多就是公认的规矩。”冯妙说,指着方冀南笑道,“不信你问你大姑父。”
方冀南咧嘴笑,说他以前在村里,男人做家务是要被人笑话的,男人被笑话女人也要被笑话,笑话男人窝囊废,笑话女人不贤惠,怎么可以让个大男人做家务呢。大环境如此,大家还都觉得理所当然,那时候也不觉得有啥不对。
“小农经济,男人是田里的主要劳动力,长期就行成这种不平等了,随着社会发展必然要被改变。”
方冀南道:“尤其分家搬出来之前,我连开水都不会烧。”
冯皓说:“我看我爸就不这样啊,我爸也就是工作忙,得空都肯跟我妈做家务的。”
方冀南说:“你爸那个,你得感谢你大姑,你大姑拿烧火棍训出来的。”
“大姑父也做家务啊,”冯皓说,“我妈还夸大姑父是模范丈夫,说大姑父带孩子最靠谱了,还会做饭。”
“我这个,也是你大姑拿烧火棍训出来的,不信你问问。”方冀南开怀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