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冯妙按约定的时间去了珍古斋。之前有几次吴老板找她帮忙,都是拿了东西来给她看,冯妙有两年没过来了,琉璃厂似乎更繁华了许多,游客熙熙攘攘,店面多、地摊更是挨挨挤挤,一眼扫过去琳琅满目。
吴老板这些年经营有方,借着收藏市场节节升温的东风,把隔壁的店面也扩大进来了,冯妙到的时候,几个西裤马甲的店员各自忙碌,冯妙刚到店门口,一个年轻店员便迎上来微笑点头:“欢迎光临,女士您里边请。”
“哎呀,这位你都不认识,这是冯教授。”店员小刘嫌弃地一把把他拉开,殷勤笑道,“冯教授您来啦,快请快请。”同时推了一把那个年轻店员道,“赶紧上去说一声,冯教授到了。”
“别那么客气,你们带我上去吧。”冯妙道。跟着店员转过店面后边,走上木制楼梯,圆滚滚的吴老板闻声已经从楼上迎了下来。
“冯教授来了,您受累,陈女士等您半天了。”吴老板招呼小刘,“再去换一壶好茶。”
小刘答应一声利落地跑去泡茶,年轻店员趁机拉住他,小声问道:“刚才那谁呀?”
“不认识吧,下次记住了。”小刘眼神示意了一下楼上,说道,“知道咱店里出的那陀罗尼经被不?看见没,就是她买走的,咱们老板八十块钱卖给她的,现在得值好几千万。”
年轻店员缩了下脑袋,捂嘴笑道:“她就是冯妙呀,哎妈呀,老板现在提起来还直拍大腿。”
吴老板把冯妙让进去,屋里的人见她进来忙站了起来,吴老板介绍说这就是唐卡的持有者陈女士。陈女士看上去五十来岁,知识分子模样,陪着来的年轻女孩是她的女儿。
这件唐卡的吸引力对冯妙来说是足够大的。唐卡本身就十分珍贵了,刺绣唐卡更是非常稀有,存世量极少,制作工艺已经濒临失传。据她所知,永乐刺绣唐卡目前存世只有两件,都在大昭寺珍藏。如果吴老板所说是真的,这件东西的价值可想而知了。
陈女士的外公姓李,清末留学欧洲学美术,偶然见到这幅唐卡,被当做装饰品挂在一个乡村古堡的墙上,便借口画上是他信仰的中国的神,用一件差不多大的油画换到手中,抗战胜利后带回到国内。老人五几年就已去世,去世前告知了女儿,家人悄悄收藏至今。
“那你们找我是想……”
“我是想请您修复它。冯教授,您看了东西就知道了。”陈女士打开一个长盒,拿出卷在一起的唐卡,小心翼翼展开一些。
随着她的动作,冯妙仔细看了看,这幅唐卡用的是上好的蚕丝线和金线,在丝绸底上绣制而成,满绣,做工十分精美,工艺是明清的没错,一侧裱边有“大明永乐年制”字样,断代明确。
只是这件东西品相十分不好,肉眼都看得见灰尘,导致绣品看上去灰突突的黯淡无光,并且已经出现一片片细小的破损糟朽,丝线织物都十分脆弱。整体看上去还基本完整,实际上已经糟朽不堪了,皱巴巴的。
陈女士看来对这件东西的价值也比较清楚,介绍道:“说实话,我原本打算把它送去国外想修复,可是经过了解,这种文物无法出境,只能放在国内修复,我做过很多了解,您是国内丝织品修复的绝对权威,您要说修复不了恐怕就没别人能行了,眼下要想修复这件东西,恐怕就只有您了”
“你现在急着修复它,是想继续收藏,还是打算卖掉?”冯妙问。
“实不相瞒,放在我手里也没有条件收藏,家里需要钱,我打算把它卖掉。”陈女士说,“我知道冯教授很忙,您帮我修复它,等我卖掉它,需要多少酬劳您尽管开口,我一定照付。”
吴老板在一旁说道:“哎呦陈女士我不都给您说了吗,冯教授要是答应你修复这件东西,那一定是冲着文物本身的价值,不然您出再多钱也打动不了她。”
冯妙道:“你现在就是送去国外修复,他们也不敢给你承诺达到怎样的效果,国外修复丝织品的技术水平并不比我们强,这件唐卡想要修复,还必须熟悉中国的刺绣和织料。”
冯妙沉吟道,“我可以帮你修复它。相关事宜咱们提前签个协议,我不要酬劳,条件是修复之后,你先借给我们研究一下,这个时间不会太长,顶多一个月。另外怎么修复由我说了算,我需要对它进行清洁、平整和针线加固,修复效果我会追求完美,但是不承诺一定达到你想要的效果,并且修复完成的时间不能确定。”
听到时间不能确定,陈女士稍迟疑一下,说道:“冯教授我相信你,就听你的,交给别人我更不能放心。”
签过协议,冯妙把唐卡带回了自己在帝大的工作室,她答应修复,一方面是这件唐卡确实珍贵,她想要挽救它,另一方面她们的丝织品修复课题小组刚成立不久,新引进了一套现代化设备手段,她招了四名研究生,全部是女生,正好带着学生们来共同完成,也作为一个课题任务。
检测、消毒、清洗、平整、固色、针线加固……用薄如蝉翼的绉丝纱进行加固,并保证不影响文物外观,修复材料必要时可以完全拆除,能够恢复文物原貌。
冯妙带着她的四个学生,用了三个多月时间,近乎完美地修复了这件唐卡。
她着手修复永乐刺绣唐卡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国内几位研究唐卡的专家早就开始关注,修复完成之后,便按照之前的约定,由专家组进行信息采集和研究,之后交还给委托人陈女士。
99年春季,这件唐卡被陈女士委托给国内一家知名拍卖行拍卖,消息一传出去就引起了一波关注。
冯妙得知后不禁有些感慨,这样一件东西,本应该回到博物馆,然而各家博物馆的文物回购资金都十分有限,恐怕是不可能了。
这一年春节,大子二子兄弟俩都回来过的,然后各自去忙,到3月底哥俩打电话说都一两个月没回去了,便约好了一起回来陪陪爸妈。兄弟俩本打算一家人出去郊游,冯妙不去,说她想去参加一个拍卖会。
二子一听就问:“妈,您看上什么东西了?我给你买。”
“我就去看看,没打算买。”冯妙就跟他们说起这幅唐卡,笑道,“我亲手修复的,跟它相处了四个多月,还有点舍不得呢。”
二子就说:“妈,你要是真喜欢,咱们买下来就是了。”
冯妙说:“没必要,你妈经手的好东西多着呢,要是都想要,你就是世界首富也扛不住。”
二子笑道:“那我就努力赚钱,我现在还年轻呢,将来总有一天我也当上世界首富,想要咱就买。”
方冀南道:“别听你妈抬杠,那是钱的问题吗,她们博物院里边随便拿个东西可能都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你怎么买。”
“你比我会抬杠。”冯妙笑道,“二子你陪妈妈去看看,我还头一次参加这种拍卖会呢。”
拍卖会需要入场函,以冯妙在文保界的影响当然很容易得到,但是她并不想表明身份去参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应酬和枝节。二子便去弄了两张,陪着冯妙去参加。
果不其然,刺绣唐卡一上场就引来激烈竞拍,起拍价五十万,最终以两百六十万落锤,二子全程看着,小声在冯妙耳边笑道:“妈,这个价格比您预期的要高了,怎么这么值钱。”
“反正都不是我们国内博物馆文物回购能承受的价格。”冯妙顿了顿说道,“放在博物馆里它能得到最好的珍藏,也能让更多人看到。这些所谓的私人收藏家买下它,并不是因为喜欢,无非都是为了投资赚钱,加上有人有心抬高,文物古玩价格节节高升,二十年前这东西可能也就几万块钱,现在卖两百多万已经正常了,再过二十年可能要几千万上亿。”
母子俩低声聊着天,上边又拍了几幅书画,然后一尊清代的铜鎏金佛像上场了。二子扫了一眼,起拍价5万。
“妈,你说这个大概多少钱?”二子问。
“不好说。我不太熟悉这个,一般清代的这种佛像也就几万块钱,他这个大一些,工艺看起来也还行,估计10万左右吧,正常不会超过15万。”冯妙道。
拍卖师介绍完相关数据和细节便宣布拍卖开始,几家竞拍者果然很快把价格抬到了12万8,然后就就像赌气较劲似的,两个竞拍者反复竞价,起初是一万两万地往上加,拍到21.6万,一方突然翻倍加价,43.2万,现场顿时一片骚动议论。
“43.2万,43.2万第一次,43.2万第二次……”
“80万。”
嗡……现场一片喧哗声中,叫价三次一声落锤,成交。
冯妙:“……”
她侧头看看二子,有点难以置信地说道:“八十万,也有点太离谱了吧。”
“您又不熟悉这个。”二子道,“现在很多人供佛,有钱人多得是,可能他特别喜欢吧。”
“钱多人傻?”冯妙摇头笑道,“可真是,稍微一打听就该知道,清代铜鎏金佛像市面上还挺多的,又不是什么孤品,同类佛像看大小、看工艺,反正我知道的一般也就几万、十几万的都很少。它这个还真没看出来哪儿特别。”
“估计是自己买回去供的,尤其南方,信佛的人现在很多的,越是有钱人越信。反正搞收藏投资的人不会这么在拍卖场上较劲。”二子琢磨了一下,笑道,“要不是人傻钱多特别喜欢,那就耐人寻味了。古董艺术品这些,我也不是太熟悉,但听说经常会有洗钱之类的勾当。”
娘儿俩闲聊几句,等到拍卖会结束便从里边出来,边走边聊,隔着大厅的玻璃门,眼角偶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冯妙停住脚看了看,还真是卞秋芬,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深色呢大衣,披着带流苏的民族风大披肩,十分雍容华贵的样子,弯腰钻进车里走了。
难不成……冯妙忽然心里一动,想起卞秋芬喜欢收藏佛像、玉器和瓷器的事情,八十年代初她似乎从国营古董店买了不少,之前倒也没听说过她转手。
难不成那尊铜鎏金佛像是卞秋芬的?总不能她也是冲着苏绣唐卡来的吧。
“二子,刚才你留没留意,那尊铜鎏金佛像卖家是谁?”
二子摇头说开始介绍的时候没注意,冯妙道:“二子,我在这歇会儿,你去你帮我打听一下,那尊铜鎏金佛像的买家、卖家都是谁。”
二子答应着转身回去,不一会儿走回来了,说道:“买家卖家都是要求身份保密的,买家用的是代理,妈你要是想知道,我回去想想办法。”
“那就算了,我就是纯属好奇心。”冯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