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下班时间,庄老来了,还顺便带来了两个新报到的绣娘。
两人一个叫汪绢,三十岁,一个叫叶小红,跟冯妙同岁,两人来自同一个绣坊,现在改叫苏绣工艺厂了,都是苏派绣法。
庄老先给她们彼此介绍了一下,就饶有兴致背着手,在几间大屋里转转看看,一边跟冯妙问起工作筹备安排,冯妙一一给他汇报了。
“好,你们这一下午的工作很有效率。”庄老指指身后的章永兴,调侃道,“瞧见没,专业的事情还得听专业人员的,你让我个老头子来张罗这些绣花的事情,那我肯定钻坛子砸锅。”
大家哄笑起来,冯妙笑着说:“都是一下午和祝老师商量出来的,得亏有祝老师给我掌舵。”
祝明芳却接过来笑道:“别拉上我,我是看出来了,庄老让你牵头可不是光因为你会绣,那是因为你有这个能力。庄老,您这是挖到宝了呀,这方面的工作我也没接触过,冯妙她都考虑到了。”
“我没以为你会亲自来,”庄老调集人手的时候,只是要求祝明芳所在的绣坊选派两名刺绣技巧熟练、年轻学习力强的绣娘,可没想到把“掌门老师”搬来了。庄老笑道,“你来了正好,冯妙可都说了,你这个老把式,你得多帮帮她。”
祝明芳道:“您放心。人都说我是个绣痴,我一听说故宫双面绣复制出来了,哪里还坐得住,赶紧就得来看看,拦都拦不住我。冯妙很好,我们一见如故,我们都会好好干,你们可别看我年纪大了,我保证好好学习绣法,不拖后腿。”
“祝老师,您这变着法子夸我呢。”冯妙道。大家又哈哈笑起来。
“这两天人员差不多就该到齐了,冯妙啊,物料、后勤什么的,你就交给徐长远和章永兴,解决不了的告诉我,我去找上头。”
庄老转悠了几圈比较满意,才背着手弓着腰,跟个菜市场大爷似的,晃晃悠悠走了。
庄老一走,冯妙赶紧就想下班,她接孩子要迟了。
“祝老师,天也不早了,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冯妙转向另外三人,“邱同志,汪同志,叶同志,你们今天都刚到,累了一路,也早点儿回去歇歇。”
祝明芳点头说行。邱小婵在旁边笑道:“我们以后都要在一起工作,我们这样说话,这个同志那个同志,不麻烦吗,冯妙姐,我比你小,我不管,我以后就管你喊姐。”
冯妙噗嗤一笑:“行,小婵妹子。”
剩下两人一听,也纷纷加入,于是冯妙又多了一个“汪姐”和一个“小叶妹子”。
几人一起工作的小院子出来,便各自道别,祝明芳她们回宿舍,冯妙则穿过院落之间的通道去最近的西门,她得顺着西门的胡同走到底,在路口坐公交车,再到幼儿园接孩子回家。
长期这么下去就很麻烦,每天坐公交车要花钱,关键是时间也容易耽误。冯妙琢磨着,要不要买个自行车,她上班下班、接送孩子都方便。等这边工作完成了,如果她要离开帝京,可以再把自行车卖掉。
“冯妙。”
冯妙一抬头,便看到李志推着自行车等在门口。
“李同志,”冯妙笑着走过去,“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工作安排吗,怎么不进去?”
“不是,我刚好到这儿,正要进去你来了。”李志斟酌了一下说,“冯妙,今天有人来找你,说他是大子的爸爸。”
冯妙稍稍一怔,倒也不意外,她来帝京的事,方冀南早晚会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这不是你搬家了吗,没找到你,我寻思先来告诉你一声。”李志道。
冯妙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李志话中的未尽之意,忙说:“我知道了。李同志,谢谢你了。”
“谢倒不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吱一声。大家都是同事,不用那么客气。”李志停了停说,“对了,庄老不是临下班又往你这边来吗,我们怕他太晚了耽误到你,徐长远就先去帮你接孩子了。”
冯妙看看天色,笑道:“李同志,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你和徐同志,我真该好好谢谢你们。”
“这话怎么还越说越客气了呢。”李志看她的样子,到也不像着急担心,便把自行车调了个头说,“走吧,我回宿舍,还能顺路捎带你一段。”
“方冀南在哪儿?”冯妙问。
“在我们宿舍大门口等着呢。”李志揣摩着冯妙这个态度,跟他脑补的“恶毒前夫”似乎不太一样,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一边骑上车一边问道,“那你去哪儿?”
“你叫他去我家找我吧,我得先回去看看小孩。”冯妙道。
李志的担心她大概明白,然而她对方冀南这个“准前夫”,虽然抱着一种悉听尊便无所谓的心态,不在意似的,但却也不会怕他,方冀南这个人,反正也干不出什么家暴、硬抢孩子之类的恶毒事情来。
潜意识的一种笃定。冯妙敢相信,这点底线方冀南还是有的。
所以冯妙如今面对他,也能平和从容。
胡同口让冯妙下了车,李志骑车回宿舍,大院门口瞧见焦躁徘徊的方冀南。
“李志同志,”方冀南看到他似乎松了口气,忙迎上来问,“找到了吗?”
“找到了,”李志心里一转悠,到底还不太放心,加上那么一点八卦心理,他干脆自行车一调头,挺热心地说道,“走吧,还有一段路,我带你过去。”
方冀南还挺感激他呢,心说冯妙这个同事可真热心,连忙道谢。
天色已经黄昏,自行车穿过古意悠远的老胡同,穿过胡同里弥漫的人间烟火味,终于在一处蛮子楼的四合院大门口停下,李志摁了下铃铛,叮铃铃一声清脆的铃响,敲响半掩的大门,同时扬声喊道:“冯妙同志,在家吗?”
“李叔叔,”随着一声清脆的童音,黄昏朦胧的光线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出来,仰起脑袋看着李志,“李叔叔你来啦,请进。”
“真乖。”李志随手拍拍他的头,问道,“你妈呢?”
“妈妈刚回来,在忙。”小孩答道。
“那什么,你……”李志指了指身后,想提醒小孩一下,他不说,方冀南也已经过来了,一伸手把小孩抱了起来。
“大子,”方冀南抱起他,眼眶一热,拍拍孩子小小的脊背,“大子,我是爸爸,爸爸回来了。”
连日来的担心焦急,失而复得的庆幸慰藉,一时间他心里真有点不好受了。
“爸爸?”大子突然被他抱起来,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听到他的声音便停下动作,歪着脑袋看他。
“爸爸,”大子看着他说,“真的是你呀。”
方冀南一时间也没多想这句话的其他含义,抱着孩子往里走,一边说道:“是我,妈妈呢?”
“妈妈和弟弟在屋里,妈妈刚回来,刚洗手要做饭呢,我都饿了。”大子小大人模样地叹口气,“哎,妈妈太忙了。”
“可是爸爸,你怎么,你都那么那么长时间没回家了。”大子扁扁嘴,“妈妈说我们不要你了。”
“爸爸有事。”方冀南道,“爸爸回姥姥家找你们,才知道你们在这儿。”
李志走在前边,方冀南抱着小孩走进大门,却是个外院,里边还有一层院子,又跨过二门,才看到两侧厢房亮着的灯光。方冀南本能地就往西厢看过去。
屋里温暖的灯光下,冯妙弯着腰,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桌边,正在跟二子说话。那副画面怎么看都有点刺眼,倒像是一家人了。
方冀南不自觉地用力盯了那男的一眼,心里推测,这就是那个这些天让他寝食难安的“徐同志”了吧。
焦躁一天的方冀南不禁有些郁闷了,你说这叫什么事,他这边着急上火跑断了腿,“徐同志”三个字弄的他这些天担惊受怕不安心,这会儿却坐在他家里跟个上大人似的。
“妈妈。”大子喊了一声,同时冯妙一抬头,对上方冀南深深的目光。
“妈妈,爸爸来了。”大子被方冀南抱在怀里说。
“来了呀。你怎么找来的?”冯妙直起腰,神色如常道。
“我怎么找来的,”方冀南抱着大子走进去,眼巴巴瞅着冯妙,心里终于踏实了下来,目光中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祈求,口中却埋怨道,“我怎么找来的,我回老家去了,回老家找你们,正好跟你们错开,媳妇儿,你差点没把我吓死。”
不知怎么,冯妙觉得他似乎格外强调了“媳妇儿”三个字,总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什么……冯妙同志,”李志点头打了个招呼,想说“人我给你送来了”,话到嘴边却觉得似乎不太对,忙笑笑改口道,“那什么,冯妙同志,我把方同志给带来了。”然后冲着徐长远没话找话,“长远你也来了啊。”
徐长远放下二子站了起来,他从幼儿园把小哥俩接出来,就送他们回来,回来以后家里没大人,他当然不能走,刚等到冯妙回家,李志和方冀南就来了。
“李同志,谢谢你了。”冯妙从容把桌上俩孩子弄的乱七八糟的纸牌、玻璃珠等小玩具收好,盖上盒子,指着方冀南介绍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孩子他爸,方冀南。”转向方冀南道,“这是徐长远同志,这位李志同志你已经认识了,他们两位都是我现在的同事,我来到以后可帮了我不少忙。”
方冀南牙根一松,顿时松了一口气,一脸感激地冲徐长远伸出手:“徐长远同志,你好你好,冯妙说多亏你们帮忙关照,太谢谢你们了。”
完了他犹怕不够热情,忙补上一句,“那个,改天我和冯妙做东,得请你们好好吃顿饭才行。”
方冀南说着放下大子,伸手把二子抱了起来。得亏二子天然呆属性,虽然都有些生了,倒也没怎么抗拒挣扎,就那么歪着小脑袋、张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审视的瞅着他。
“二子,想爸爸了吗?”方冀南问。
小孩瞅了他一会儿,似乎是认出来来了,摇摇头,又马上点点头。
“想爸爸了呀,哎,爸爸也想你们了,可想你们了。”方冀南高兴了,咧着嘴笑。
徐长远和李志杵在旁边,虽然一肚子疑惑,可也不好问呀,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徐长远便开口道:“冯妙同志,方同志,那你们忙,我们就先回去了。”
“这就走啊,”方冀南连忙热情说道,“那我送送你们。”
送走徐长远和李志,方冀南抱着二子、领着大子,跟在冯妙身后回来,西厢房门一开,走出个矮墩墩的老太太。
“呦,大子他妈,家里来客人了呀?”
“大妈吃过了?”冯妙答道,“是我小孩的爸。”然后跟方冀南介绍道,“这是刘大妈,还有刘大爷,他们是房东。”
“哦,是大子他爸呀,”刘大妈一听还挺热情,忙问,“这是从老家来的?”
冯妙瞥一眼方冀南,那意思:你自己说?
她要说他就是本地人,不出意料又得费半天嘴。
“刘大妈好,那什么,我……刚从老家回来。”方冀南道。
“怪不得呢,来了还走吗?”
“不走了,一家子团圆了。”方冀南说。
刘大妈继续唠叨:“那就好。哎呦不是我说,你不在,冯妙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可够辛苦的,一家子团圆就好了,孩子爸好歹能分担一些。我听说北方有些个地方,男同志大男子主义,从来不帮媳妇做家务、带孩子,咱帝京可不兴这个,伟大领袖说了,男女平等。”
“对对,大妈您说得对。”方冀南赶紧表态,“一家子团圆就好了,我媳妇工作忙,孩子又小,我肯定得跟她多分担一些。您放心,我这人没别的优点,保证疼媳妇儿。”
冯妙:“……”
“行啦。”冯妙不带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