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埋头绣架的日子,俩小子可就无聊了。
刚到生地方,冯妙也不敢让他们踏出院门,院里住的都是修复组的工作人员,没别的小孩儿,工作人员早出晚归,一到上班时间,空荡荡的大院子见不到人影儿,都没人能跟他们玩。
像两只关进笼子里的小猴子。
妈妈忙,又不能去跟妈妈捣蛋,就,很委屈。
尤其委屈的是,吃不到家里做的饭。一天三顿吃食堂,刚开始还新鲜,俩小孩蹦蹦跳跳,挺新奇地跑去大院后排的食堂吃饭。可食堂里来回也就那么两样菜,还见不到油花,两天一过熊孩子就够了。
徐长远和李志下班回来时,一进门便看到俩小孩并排坐在正对大门的墙根,一样的两手托腮,一样的两张无聊落寞的小脸,夕阳下像一副别致怀旧的老画片,看起来叫人怪不落忍的。
“妈妈呢?”徐长远摸摸二子的脑袋。
二子不说话,懒洋洋蔫巴巴,小手指往屋里在指指。
“绣花呢,妈妈很忙。”大子说。
“一个女人带着俩孩子,可真不容易。”李志感慨一句,屈指成爪挠挠大子的头,笑道,“明天星期天了,叔叔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
“妈妈不让我们乱跑。”这几天都在食堂吃饭,俩孩子跟他们又熟悉了一些,大子慧黠地歪头望着他,“李叔叔,我们说了不管用。”
“小机灵鬼,我跟你妈说。”
徐长远和李志走过去,门开着,冯妙正坐在绣架前神情专注。两人先关注了一下她的工作进度,就提出说明天他们带俩孩子出去放放风。
冯妙忙说:“那可不行,太皮了,不能麻烦你们。”
徐长远道:“不麻烦,我这不是寻思让你专心刺绣吗。你别看庄老嘴里说不急,其实一直关心你这边进度,问我们两回了都,要不是怕影响你,估计他就自己跑来看看了。整个修复工作就卡在这儿,双面绣的问题早一天确定,也就能早一天确定整体的修复方案了。”
顿了顿又说,“小孩子关在家也闷,等幼儿园那边联系好了,就能送他们去幼儿园了。”
李志笑道:“其实我先提的,小孩好不容易来到帝京,都还没出去过呢,得亏他们两个省事,换了我家的早哭闹了。也不去别的地方,就是等会儿我和徐长远要回帝大一趟,不远的,我们就琢磨带他们出去撒个欢儿,你看小孩整天拘在院里,可怜见的。”
李志弯腰对小孩说:“你徐叔叔现在还是帝大的学生呢,学校这不是开学了吗,他又回去上学了。明天星期天,正好还是植树节,咱们去帝大溜达溜达,将来你们长大了也考帝大,好不好?”
冯妙一听忙问:“你们可以继续上大学了?”
“是他。”李志指着徐长远道。
李志解释说,66年停课复课后,他68年顺利毕业了,毕业分配到另一座城市,现在属于借调,庄老这边要用人,就把他借调过来了,老婆孩子还两地分居呢。
而徐长远因为家庭问题被下放到农场,没能继续学业,现在高考恢复,他落实政策,可以回到学校继续读完大学。只不过他现在的导师是庄老,整天跟着庄老,所以恐怕是一边上课、一边还要去故宫帮忙干活。
冯妙看看俩小孩眼巴巴的样子,就答应了。
“大子二子,你们明天可以跟两位叔叔出去玩一会儿,记住一定要听话。”
俩熊孩子一听眼睛都放光了。
这一玩就玩到了中午才回来,回来后冯妙先叫俩小孩洗手洗脸,自己试试手不冷,把手从大子后脖领插进去一摸,果然,后背的秋衣都汗湿了。这得玩得多疯。
“帝大好玩吗?”冯妙问。
二子忙着嚷嚷:“好玩,帝京大学好大呀,可大可大了,怪不得叫大学,比我们村还要大很多很多。”
“嗯,特别大,挺好玩的。”大子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自己洗干净手脸,跑去倒水喝,二子也跑过来要喝,两个孩子咕咚咕咚喝光了一大碗水。
“妈妈,我好像……看见爸爸了。”大子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冯妙。
冯妙不禁一怔:“在哪儿看见的?”
“在学校大门口,我应该没有看错。”大子顿了顿,抿着嘴唇,一张小脸满是委屈,“很多人,他走的很快,我想喊他,我跑过去,他又不见了。”
二子洗完脸拿毛巾擦干净脸,眨巴眨巴黑眼睛:“可是我,我没看见呀。”
大子没理他,一脸“你笨”的嫌弃。
“有可能你看错了,要真是他,那他肯定没看见你,他是你们的爸爸,就算现在跟妈妈分开了,他也还寄钱给你们花呢,要是看见你不会不理你的。”
冯妙接过二子手里的毛巾,随手拍拍大子的头,蹲下来问,“你们是不是想去找他?”
“那爸爸知道我们来帝京了吗?”大子问。
冯妙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不过,我其实也不希望他知道。”
“妈妈,爸爸要是真不要我们了,那我们也不要他。”大子嘟了下嘴唇说,“我就是,今天看见他了,想告诉你一下。”
“嗯,我儿子真乖。小孩子有事就是要跟大人讲。”冯妙笑眯眯捏了下他的脸蛋。
冯妙在食堂打了饭,叫两个小孩吃饭,自己却不由地去想这个事情。
沈家平反后,方冀南跟她说过他的很多事,66年学校停课他十八岁,那时候他正在上大学,刚上大二,然后67年底去的冯家村插队。高考恢复后,既然徐长远能够回到学校继续学业,方冀南应该也一样,那么他出现在帝大倒也合理。
只是原书中,作者的笔墨都集中在女主身上,来来回回就是写女主养娃、驯夫、收服娃们和男主,男女主的恩爱日常,似乎就没写到男主回校读大学的事情。之前写信,方冀南也没提到,故意不告诉她还是之前没确定,那就不知道了。像徐长远,他说他是在年后,大学开学前,他才落实政策得知可以回去继续学业的。
话说春节后她就没再收到过方冀南的信了,倒是等来了沈文清。
算了,管他干什么。
跟她不相干了。
又隔了一天,周二,幼儿园的事情联系好了。一大早徐长远来带他们过去。出了宿舍大院,搭了一站公交车,下车拐过一条颇有年代感的胡同,徐长远介绍说这是附近某个单位办的幼儿园,旁边挨着还有他们单位的托儿所,职工上班就把孩子带来,下班领走。
进去后先到园长办公室,问了俩小孩的年龄,大子五岁,二子三岁半,园长便说,小哥俩得安排到不同的班级。
“需要交学费的吧,我带钱了。”冯妙问。
“交他们中午就餐的伙食费和粮票,按月交。”园长看看徐长远笑道,“这不都是通过单位联系的吗,跟我们其他孩子一样。”
冯妙心里飞快算了算,方冀南之前给她寄的那一沓子票,油票、肉票可都让她霍霍得所剩无几了,粮票也不多了。得亏她爹之前就想到了,他们在村里还有个基本口粮,可以拿口粮在老家换粮票。
早也不知道啊,早知道就省着点儿用了,谁能预料到她突然带着俩孩子来城里生活。
这是78年的春天,早春农历二月,胡同里院墙伸出的杏树已经鼓起了花苞,冯妙只记得往后慢慢就要告别票据时代了。
可一天不告别票据,他们也得吃饭穿衣啊。
兴许是看出她一闪而过的神情,送两个孩子去教室的时候,徐长远低声跟她说:“这两天也没顾上跟你细说,你算是修复组的编外人员,临时工,工资呢等修复组那边确认下来,用最划算的方式给你按天,一天一块五,一个月去掉星期天,也能有四十块钱。不过修复组情况特殊,考虑到实际情况困难,可以给你额外申请一点粮油补贴,之前组里别的编外人员如果不是在职的,没有原单位正式工资,也都这样。”
“这个用工我们签合同,虽然算不了合同工,但可以续签,等修复方案批下来,就可以给你按技术用人,日工资能拿到两块二,时间长了还可以涨,技术用工经过修复组和管委会考核,特殊人才,最高可以拿到一天三块。”
徐长远介绍完笑笑说:“修复组毕竟特殊。”言下之意,其他地方可能很难有这个政策。
冯妙暗暗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她来之前,已经接受工作组能给她开出的最高临时工工资24,之前她在甬城考古队就是一个月24,原来还可以按天算。
一个月就算40,要是真能涨到一天三块钱,那就相当不错了,听说行政18级的副科级工资也才一个月87.5。并且还有个粮油补贴,加上家里带来的,省着点也够娘仨吃的了。冯妙心说以后还是不能穷阔气,省着点儿,票不够,反正钱上宽裕些,之前方冀南就给她的钱也都带在身上了,不行她就多买瓜菜之类不用票的东西。
冯妙牵着手把俩孩子送到门口,看着老师把他们领进去。
“一定要听话啊,妈妈放学来接你们。”
“妈妈再见。”
冯妙跟老师拜托几句,和徐长远一起出来。徐长远坐另一路公交车回故宫,冯妙看看来的方向,一站路,干脆步行回去。
她这几天一直坐在绣架前,胳膊腿都累,眼睛也酸,走走路活动一下。这么一想,干脆就决定以后上幼儿园娘仨步行吧,野孩子进了城,活动量比不得在村里,得多遛遛。
下午接到俩孩子,娘仨就手牵手,一路说说笑笑走回来。第一天上幼儿园,放学出来小脸上带笑,看起来还不错。
“第一天上幼儿园怎么样啊,好玩吗?”
大子:“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玩,还可以玩滑滑梯,就是老师管得太严了,不许乱动、不许乱说话,上厕所尿尿也得报告。”
二子:“中午还给饭吃,吃馒头,吃菜,菜是土豆,还有豆腐汤。吃完了让我们睡觉。睡不着也要闭着眼睛,不许乱动。”
大子:“老师教唱歌,教画画,还可以做游戏。”
二子:“排队,做操。”
冯妙其实担心小孩会不会挨欺负,毕竟他们新来的,半路插班,并且一口外地口音。
可是她又怕问出来,给小孩不好的暗示。于是冯妙拐个弯儿问:“小朋友们都很听老师的话吗?”
大子:“小孩都要听老师的话,不然老师会生气的。”
“老师生气就会瞪眼睛,就这样、这样”二子学着老师瞪人的表情,两手叉腰,努力虎着脸瞪起眼睛。
冯妙:“噗嗤……”心说就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小猴子,也难为老师了。
“那你们认识其他小朋友了吗,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大子:“认识了,我旁边的小朋友叫葵葵,她喜欢跟我玩,还有一个小刚,他也跟喜欢我玩,还帮我推滑滑梯。”
二子挠了半天脑袋,嗯……不认识,没记住。光记住幼儿园的菜了。
“他们认识我啊,他们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方迅。”
好吧,看起来混得都挺不错啊。
回到宿舍门口,冯妙拿钥匙开门,大子问:“妈妈,我们今晚还是吃食堂吗?”
二子:“妈妈,我想吃你做的葱油饼了,还有萝卜卷,还有小馄饨……”
“你们再坚持几天。等妈妈把手头的工作做完了,就想法子给你们做饭。”
冯妙的想法其实是租个房子,她带着俩孩子,宿舍里洗衣做饭洗澡,实在不方便。这几天冯妙了解到了,租房私底下是有的,可谁也不敢公开喊,得找熟人打听。
3月18号下午,周六,冯妙第二次来到西华门外。她没有工作证不能进去,只好拜托门口的工作人员请他进去传个话。又等了会儿,李志骑个自行车出来了。
“冯妙同志,”李志下了车,笑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都快下班了,要进去吗?”
“我有事找你们,就自己过来了。”冯妙笑着递给李志一包东西,“麻烦你把这个送去给庄老。”
“什么东西?”李志随口问,“你那边进度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困难?”
“绣出来了,这是样品。”冯妙笑。
“已经绣出来了?”李志睁大眼,“这么快?冯妙同志,你不要心急,不要看我们着急就影响你,之前我们找的苏绣师傅,有的都呆了两个多月,你既然能琢磨透这个针法,更加不要着急,慢慢来可别出了差错。”
“应该复制得差不多了。”冯妙笑道,“说了十天,从我9号领了任务,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我跟庄老保证过的。”
李志稍稍放心,推起自行车道:“那你跟我一起进去吧,庄老在里边呢,老爷子现在一天到晚泡在里头,有什么情况你也好跟他当面沟通。”
“也好。”冯妙点点头,跟着李志又经过几道手续,径直来到西三所,庄老正忙着,听见她来了,放下手里一堆纸张走过来。
“庄老,给您的样品。”冯妙迎上去,扬起一抹灿笑。
“哎呀你这小姑娘,怎么比我还心急。”庄老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冯妙递过来的东西,打开来,顺手铺在桌案上。
午后阳光明媚,老国宝凑近了看,又拿起来对着阳光反复看了看,扭头瞅了冯妙一眼,便一言不发,拿着那片刺绣匆匆就走,走着走着竟小跑起来。
“嘿,您说这老爷子,好歹也给个话呀。”
李志嘀咕一句,凑过来说,“冯妙同志,你别担心,庄老就这么个性情,也不是针对你,有什么差错咱们再一起调整解决。”
冯妙自信这幅样品应该没问题。
不然也太砸她尚工局正六品冯司制的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