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不行。”千县令当即一口否决了。
吴校尉本也觉得水路隐患过多,但一听千县令不同意,他立马就反骨起来了:“为何不行?我倒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千县令当然知道吴校尉是因为方才的争执心生罅隙,故意在这跟他唱反抗,他气得吹胡子:“咱们怎么走水路?县兵中大多数人不懂凫水技,再者无船无舟,水漫夜黑无路,种种原由还需一一陈述为何不行吗?”
郑曲尺伸手拦下冲动想还嘴的吴校尉,对千县令道:“眼下营区事事繁忙,还得来往灾区搜寻幸存者,急需人手,县兵本就不够,是以这次的营救便不必动用县兵,由吴校尉带领一支戍兵前往即可。”
“这……”当然好了,但他同意,吴校尉能同意?
千县令看向吴校尉,他本以为凭吴校尉那犟怪脾气,肯定不服,可没想到在郑大人的提议之下,他却屁都没吭哧出一声来。
怪哉,这吴校尉莫不是在怕郑大人?
可郑大人一个无实权的大匠卿,说实话还不如一个校尉更得势,他没必要对她这般避忌容忍吧?
盛京里的许多事情并没有夸张的全国皆知,一個比较阴晦难言之事,更不会迅速流传到县乡辖地,再加上千县令并非一个汲汲营营八卦多事之人,他对于郑曲尺不了解很正常,毕竟公文上只会写大匠卿郑曲尺,而不会给更多实质性、亲属家眷的前缀名称。
“可问题也不是由谁去。”千县令以为郑大人不懂这其中利害,便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郑大人您瞧这一片,这一大片都已经被淹了,根本走不过去,本来好走的路,现在变成了水,咱们如果说乘船也可,但城都被冲了,哪有船只?”
“没船便造木筏、竹筏,费不了什么事,我带来的人都有一身好手艺,造几排木筏轻而易举。”
对哦,忘了他们是将作监的官员……不对,也没听说将作监的官员能干这活的啊?他们平日里不就是负责掌管百工与重大工程修建,咋的还会亲力亲为干些劳力活?
“如果是这样,那当真是辛苦几位大人了,但是……”先夸再转折,这是当官奉迎上头,但又坚持原则的一贯话术:“这一到晚上,特别是这几日的天气,基本是伸手不见五指,这茫茫水患之下更难辨东西南北,别说外地人了,连咱们本地这些走惯的地形的人,都得愣神好一会儿,所以水路当真不比绕山路更快啊。”
不认路在水里瞎转悠,这岂不是耽误险情,千县令必须得讲明要害。
“方才我瞧过舆图,他们所在位置在这处山坳内对吧,四面水势涨高,将路都淹了,同时也将低洼处填平,形成了辗平的水面,我们可从此处直线到这里,大声喊话,等到回应之后,便可辨准方向,再派会凫水的士兵将人一个个带出来,然后原路返回即可。”
郑曲尺手指在舆图上简单比划这么几下,就将她的一套救人过程讲述了出来。
计划很好,但请过过脑。
吴校尉终于忍不住,一脸难色的说道:“郑大人,说句实话你别见怪,就是这一片水路四面空旷无物,没有任何辨认的办法,再加上漆黑一片,咱们就是在这水上打转一个晚上,估计都到不了你指定的位置啊。”
听听,脑子全是石头的人都懂这个道理,偏偏这郑大人想不到,千县令吐槽道。
“不难啊,你们看……”
郑曲尺走出天顶的挡棚,指着天边那一颗北极星,春季它的存在十分明显,一旦天空微微放晴,它便能高悬在那最亮眼之处。
来时,她便看到了,天空如水洗了一般,没有月亮争辉,唯独星星绽放着独属它个人的魅力。
“星?”两人跟着走出来,抬头。
在长久的历史悠河当中,人们对星辰总会赋予一种神秘的力量,用它作为算命卜卦的象征,眼下邺国没有设置这种虚头巴脑的星官,但听闻其它富饶的国家便有专门司职此任之人,地位还挺高的呢。
“观星可辨别方向,你们听说过?”
古代人们更采用北斗七星来确定季节,如“斗柄冬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的相关记载。
千县令当初也是考试考上来的,多读几十年书:“倒是听过一些。”
“那一颗最为明亮的星星叫北辰、或紫薇星(北极星),它所在位置为正北,吴校尉你既然能当上军官,想必也应学习过作战指挥、方位辨别的学识吧,有它为北在天上指引,你还会辨认不出方位吗?”
吴校尉一愣,稍稍一反应过来,便信心十足道:“能!”
郑曲尺道:“我观今夜风势缓平,山体环绕之下,既无滑坡之虞,也无翻浪暗涌之险,可行救援,伱认为呢?”
吴校尉对她的命令基本就是言听必从,这其中缘由只有他自己知晓。
“末将即刻便率兵前往。”
抱了抱拳,吴校尉刻不容缓,当即行动。
千县令见郑大人三言两语便说服了吴校尉出兵,当即便知道自己这是老眼昏花,错把明珠当鱼目了,这时县丞三步作两赶过来,对在场人行了行礼后,便附在千县令耳边低语了几句。
但见千县令眼睛瞠大,讶异地看向郑曲尺。
“郑大人方才……去灾民区了?”
郑曲尺一听他突然问起这事,便知道是县丞给他打小报告了,她略有些心虚道:“此事是曲尺越俎代庖,但是我这也是……”
“千鹤在此感谢郑大人了。”
千县令一声感动的呼喊惊得郑曲尺一个激灵,解释的话到嘴边一下给忘了。
她抬起手:“不、不用谢。”
只要他不嫌她一个啥事不懂的匠官来干预他县令之职责之事便好了。
“郑大人啊,你带了一个好头,他们将你教的做法学了去,又修了几个三、三什么的棚,这下几个营区都不用再吃冷菜冻羹了,不忧起火困难,且听说,郑大人还提议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不,没下雨了,他们也没有闲着,都打算进林子里先伐木去,明天再统一听令建造临时居所……”
说着说着,千县令心情激动荡漾,连嘴角的胡子都飘了起来,显然很畅怀开心此番情景。
“你可不知道啊,老夫愁啊,咱们就这么点人手,一面要照顾伤患,一边要去寻找在水患中被困民众,还得熬夜统计户籍地失踪情况与受灾片区的情况上报,老夫今年五十有三了,一把老骨头就算熬干了,也腾不出这么多手来处理这些事啊。”
他两颗绿豆眼,此时正眼巴巴的盯着郑曲尺,似有苦要诉、有难要帮。
“……千县令不必如此,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这个避难营如今正处于混乱阶段,能劳烦郑大人给点意见,或者干脆替下官重新规划各项建造的方案与预算?主要是这事您熟,远比咱们这些外行来做更妥当。”
郑曲尺:“……”他这不就是要让她当免费的建造工程师吗?
见她不语,以为她不想接手这麻烦事,千县令赶忙道:“下官已经去隔壁县借银子了,事后绝不亏待郑大人,让郑大人干白工。”
郑曲尺闻言一头黑线。
“千县令,本以为你是个老实官,原来也会这一套贿赂之术啊,但可惜,本官不收贿赂,你放心吧,今晚我就去弄避难营的施工方案。”
千县令两眼泪汪汪:“郑大人,您当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今天她已经被发放了多少张好人卡了?记不清了,但一般说别人是好人时,就是那人在当冤大头的时候。
郑曲尺算看透了,这千县令人老为精,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但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为民着想,是个实干的官员。
“别去隔壁借银子了,修个避难所花不了多少银子,我给你干一次白干亦无妨,倒是此番伤患医治只怕需要耗费不少银子,对了,送来避难营地的伤患多吗?”
先前这些事情若郑曲尺问起,千县令肯定就是几句话敷衍了事过去,不想跟无关人士多费口舌,可郑曲尺现在已经通过自己的“人格魅力”,彻底征服了千县令,所以他基本上也是有问必答。
总之……有成为另一个吴校尉的前兆。
“断腿断胳膊的,目前都有几十号人了,但朝廷却只派了几名太医院医徒,他们看了几个伤患后,说是去探讨医治法,便一去不复返,派人去催,便说是人累了在歇息,下官也不敢去麻烦他们,只能先叫一些懂些草药的赤脚大夫先给包扎。”千县令无奈叹气。
太医院的人都是心高气傲之辈,让他们来诊治这些脏兮兮的普通平民,多少人是不自愿来的,哪怕来也都是些没出师的学徒,只想着增涨一些见闻跟动手经验。
郑曲尺想了一下,道:“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一听她将此事也承包了下来,千县令一下眼睛都亮了,这位郑大人果然不一般啊,听这口吻更是来头不少,连太医院的事都能插上手。
“好好,那就拜托郑大人了,下官替苍陵县的百姓谢过郑大人,郑大人当真是当世菩萨,瞧您这慈眉善目的脸,还有这……”
郑曲尺受不住了:“……原来除了懂贿赂,千县令连阿谀奉承的本事都没落下啊,那为何干到五十来岁还只是一区区县令?”
她费解,她不懂,就他这顺杆子向上爬的本领,好歹也能从地方调到中央混个京官吧,奈何人生夕阳仍在小官位上挣扎?
千县令神色一僵,如同被人迎头痛击,半晌,才苍桑道:“只怪下官懂事太晚了……年轻的时候空有一股抱负,老来则空有一张嘴。”
换而言之,年轻时球本事没有就像头驴,又硬又倔,年纪大了虽然屈服了现实学会了圆滑,但却发现没钱没人脉,想抱一条大腿都找不着合适对象。
但是现在好像终于来了这么一个机会……说不准,他即将迎来他的“夕阳红”?
他绿豆小眼饱含期待地看着郑曲尺。
——
吴校尉既然答应去救人,郑曲尺自然得负责去扎筏,据千县令说附近有一大片竹林,既然有竹子也便不采用木头了。
竹筏又称竹排,用竹材捆扎而成,制作过程并不难,以前参加过野外求生项目的郑曲尺曾跟着教练学做过,要点都懂。
派人去伐竹回来,经过对原始竹子的处理加工,然后就开始做大筏,这里有一个诀窍,将粗的一端放在火上烤软,按一定尺寸将其弄弯,呈弧形,以做筏头,接下来制作竹筏也是个力气活,需要劲大扎牢竹子进行组搭。
这一般需要两人,一人在上排好竹子,一人在下绑紧捆扎,不久后竹筏便有模有样了,她先放水中进行浮水测试,上面再压注大石头任其朝前漂浮,没问题之后再用绳子拉回。
见到郑大人的好手艺,千县令与一众皆赞叹连连。
吴校尉挑选了十几号精通凫水的士兵前去,临行前郑曲尺交代道:“虽然此次任务是为救出受困灾民,但你们的生命跟他们一样重要,保护好自己,平安归来。”
“郑大人放心,我们定然会完然无恙将人带回来的,包括我们自己。”吴校尉一等人抱拳道。
“好,一路平安。”
竹筏在水中缓顺开始前行,火把的光亮映入水中,幽水浮光点点,他们的高大身影也被黑夜吞没,逐渐消失。
吴校尉走后,郑曲尺也没闲着,她点灯熬夜,开始了她的“劳作”。
避难营地的建造首先考虑当前地质条件,此处地势虽高,但地基稳而平,完全可以在上面进行大范围建造,还不至于造成踩踏坍塌的情况,此处为先天有利。
然后就是面积规划,以四方型的营地为标准,北面当行政区,也就是他们与县令居住处理事务之地,为避免吵杂与闲杂人等走动,必然是要单独区分出来。
大体可分为办公区、住宿区、物资屯发区、医疗救助区,垃圾排放处,信息栏与公告区。
救助回来的民众可分布在西、东方向,这两边一面接衔树林,一面临水,便可进行分区安排劳作任务,西边的灾民进行大体力的伐木搬运,而东边的则负责建造与伙食,这就表示她需要进行人员筛选后再进行安置。
另则还需要特地开辟出一块地来安排伤员救治,统一负责医疗队自然会更省事一些。
而房屋的面积可按五人一平方进行设计,统计好人数,便修建相应的房屋数量,房屋她自然不会按照普通房屋那样建造,一人一床不现实,得弄成长长的大通铺,条件有限,挤一挤就能多住下几人。
一房容纳四、五十人,不必设窗门、甚至不用墙壁,眼下正值初夏,等天晴后气温升上来,根本就不必考虑会冷的问题。
只是晚上临水,容易招蚊虫鼠蚁等侵害,但他们这边有太医院的医徒在,叫他们召集人手去森林中多采些驱蚊的草药,这样每晚焚烧既可除人多聚集的汗臭味,也可以睡个好觉。
一晚上郑曲尺东考虑西考虑,涂涂画画,在天明之际,她顶着一双黢黑的熊猫眼,终于完成了避难所的初稿。
她可没有休息的时间,拿着稿件就跑去找千县令了,然后她看到同样顶着一双熊猫眼的千县令。
他睁着一双朦胧的老眼看着她,昏昏沉沉:“啊,是郑大人啊。”
他打了一个呵欠,郑曲尺受其感染,也忍不住打了一个。
两个相对。
“郑大人一夜没睡?”
“千县令不也一夜没睡?”
“失礼失礼。”
“好了,别假客套了,你要的我弄好了,你瞧瞧有没有哪里不对,或者没考虑到的地方?”
“啥?弄好了?”千县令取过稿件一看,一页接一页,瞪大了眼睛:“这、这么快吗?不过当真是详细又具体啊,不仅有字,还有图,郑大人你当真了不得啊,当真是鲁班再世,神匠投生啊。”
“千县令快别夸了,你再夸我,我也管不了你升职一事,你若觉得没问题,还是快拿去落实吧,我对建造要求、辅材数量等都有标注,你们召集一些有经验的百工与粗壮民众按要求弄就行,我这边还得领人出去一趟办正务呢。”
一听她转头又去忙,千县令都有些愧疚了:“郑大人不先小睡一会儿吗?”
“没时间了。”她拍了拍小脸,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那用个早膳吧。”
“我得赶在退潮前得先测量下水涨势增幅,了解水患源头,查看一下大堰设点的位置……总之快赶不上了,等我回来再说吧。”
千县令见她一个前来治水的闲职京官,竟比他一介父母官更加尽职尽责,一刻都不停歇的为人民的苦难解厄,忽然觉得自己疲惫的身体仿佛注入了一股力量,令他精神抖擞起来。
“那老夫也拼了,再去将灾情公文、分析祸患的预防与紧急疏散、避难所的建造等十几篇的上述书写完!”他激动道。
郑曲尺呆住:“……”你这是想卷死谁啊?小心高血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