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过去的“熟人”竟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她面前。
“他就是你所说的那位高人?”郑曲尺先与柳风眠确认一下。
柳风眠偏头想了一下,润泽偏艳红的唇瓣微弯,言笑晏晏道:“是吧。”
什么叫是吧?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取中间值是個什么意思?
“魁”之管事推开门后,便站在门边,谨守礼数:“郑工,请。”
郑曲尺看着那个等候多时的身影,虽有些意外他以这种迂回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却一点也不虚场合,抬步迈入。
“公输大家,你何时竟成了解蛊的高人了?”
她清亮婉转的少女声伴随着门边那一道怡人春风吹入房内。
窗棂旁,徐徐清风拂动了他垂直双肩的乌黑长发,落霞的光拓描着他清瘦的背影,仿佛似青莲镀上了一层绢绣金边,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宛如皎月般雪冷孤霜面庞在帷幔后若隐若现。
“尺子,说好盛京不见不散,我已在此恭候你多时了。”
他的声音似一泓清泉般轻柔而优美,与以往那高岭冰雪般有距离的声调截然不同,听得门边的“魁”字管事都诧异心惊不已。
尺子,是郑曲尺的小名,除了她十分亲近的人会这么喊她之外,其它人一般都只会喊她的名字。
郑曲尺听完他这般亲昵的称呼后,有些怔愣。
她跟他……好像也没这么熟吧。
她之前叫公输弟子给他带过一句话,说是在福县松山亭见面,为显示她的认真与此次会面的严肃性,她特地加了一句“不见不散”以示郑重。
然而,身为一个从小到大语文都不大能拿高分的理科生,她时常在措词方面拿捏不准,同样一句“不见不散”的话她说过,当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在听来,却莫名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她终于后知后觉醒悟过来,公输即若误会了。
她约见面,不是为了与他叙旧,而是为了……
柳风眠神情突然一滞,长而微卷的睫毛下,一双弧线漂亮的杏眸逆转出两汪深幽漩涡,他看着郑曲尺悠悠怪调道:“哦~你与他什么时候说好……要不见不散的?”
这样一个罪恶暧昧的词,是随便能与一介外男用的吗?
听到有旁人介入,公输即若心生不悦,便对“魁”字管事冷嗓吩咐:“你们先出去吧,我与郑工单独谈事。”
“是。”“魁”字管事应道,然后侧过头,用眼神示意碍事的柳风眠识趣自行与他离开。
可柳风眠却根本没管这两人,他只凝眸如星云于海之渊,见郑曲尺对他的去留并无反应,他暗气之下,便一脸为难地看着怀中的桑幺妹。
“你们孤男寡女单独相谈,这……不太合适吧,再说万一幺妹醒来见不着亲姐,见被我一个陌生人抱着,又待处在这一片不熟悉的环境内,执意哭闹着要找人……”
郑曲尺对于柳风眠倒是无所谓,但一涉及到她疼爱的妹妹那就值得考虑考虑了。
今日,因为陌野这混蛋,幺妹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郑曲尺不能再留幺妹再与一个她不熟悉的陌生人一块儿待在一起。
于是,她态度一变:“柳风眠是我的人,他与我一道进来的,我们谈事不必屏退左右。”
既然她开口了,公输即若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拂了她的面子。
他走出帏帘,软裘宽袖,冰霜玉白面容,似从朦胧澹月云中而来。
“尺子,伱过来谈话。”
既然不叫人离开,那便离近了些再谈话,他已觉与她许久不见,这稀薄浅淡的气息根本满足不了他心底那干枯贪慕的渴求。
郑曲尺的确有正事要与他谈,她小脸板正严肃,正准备上前,却忽然被人一把攥住了细瘦手腕,她前倾的身子被拉回,她奇怪地扭头,却见柳风眠一把抓着她不放。
“你干嘛?”她颦眉。
柳风眠看着她,杏眸缠绕着丝丝哀怨,令他的眼睛格外有神韵:“我手软了。”
郑曲尺怀疑地瞥过他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抱着趴睡在他肩头的幺妹:“……你单臂都能轻松驾驭,软什么软?”
是男人就给她硬,软什么?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郑曲尺如何吐槽的柳风眠,他鼻直的鼻梁给人一种正直谦逊的感觉,但事实上他时常品质败坏,颠倒黑白:“那是我强撑的,实则我身娇体贵,根本抱不住了,人还你吧。”
说着,柳风眠便将桑幺妹动作轻柔地塞进了郑曲尺的怀中,郑曲心下意识伸手抱住,然后调整了一下抱姿,期间换手过程,幺妹一直稳稳地沉睡着,没有被惊动睁眼。
郑曲尺:“……”不是,兄弟,我是来谈正经事的,你不搭把手帮忙就算了,还让我抱着一个孩子跟人谈话,气氛何在?气势何在?
柳风眠将郑曲尺晾在身后,怡然自得走到桌子旁坐下,还为自己斟倒了一杯温茶:“你们谈吧。”
“你不抱人,那就赶紧出去。”郑曲尺直接撵人。
“喝口茶水吧,方才在楼下,我瞧你嘴唇都起皮了。”柳风眠将倒好的茶水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原来那杯温茶是倒给她的啊。
郑曲尺一下气就软了三分,她的确有些渴了,但是老兄啊,这是别人的房间,茶水也是别人的,你问都没问主人家,就毫不客气的反客为主,你敢倒,我也不能真就喝啊。
“……不喝。”
见她瞪着自己,柳风眠拂了拂桌面,肘撑支颐,偏头朝她笑道:“我坐一会儿就有力气了,到时候咱们再换着抱吧,幺妹瞧着不重,实则抱久了也不轻。”
郑曲尺算是看出来了,这人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凑热闹,估计说什么人都不肯出去了。
公输即若见郑曲尺因为桑幺妹的事被柳风眠牵着走,不想她的注意力被分散,便提议道:“尺子,你可以将幺妹放在我的榻上……”
可不等他的话说完,却又被柳风眠打断了,他振振有词道:“不行,幺妹不知何时会突然醒过来,到时候留她一人在榻上,闹起来只怕更加麻烦,这位高人你不是说你会解蛊吗?现在人就在这里,你不先给看看?”
郑曲尺经柳风眠一提醒,立即重归正题,她迫切地向他求证:“公输大家,你真会解蛊毒?”
公输大家一时有些语窒,他问:“你们在找会解蛊的医师,是为了桑幺妹?”
“没错,她中了墨家下的蛊毒,她的痴傻并非是因为什么病侵,而是被人谋害的!”郑曲尺一提及此事,便满脸愤恨。
最终,公输即若跟她说了实话:“尺子,我并不懂解蛊,然而我却知道谁会。”
“谁?”她追问道。
“我的二叔公输柏他擅长此类。”
郑曲尺听完之后,神色一改之前急切的样子,她仿佛了解明悟了些什么,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公输即若:“你有什么条件?”
她的眼神太过明亮与透彻,正因为这样的眼神更映衬出公输即若内心的浑浊污秽,他略感狼狈地瞥开眼:“与我回去,当初是宇文晟硬逼你与他走的对吗,你一直都是愿意与我回北渊的不是吗?”
直到如今,他竟还是这般自欺欺人的想法。
郑曲尺当初为了逃离巨鹿国,与他撒了谎,如今她必须实话实说:“我不愿意,我之前所说的那些,全都是编造的谎言,全是骗你的。”
她此话一出,两个男人都同时变了脸色。
一个是由阴阳怪气变得乐开了花,一个则内心兵慌马乱的茫然错愕。
见她确是在谈“正经事”,体谅她怕吵醒孩子,必须刻意压低声量,的确容易影响气势与发挥,这会儿的柳风眠默默地走过去,十分温柔体贴地伸手将幺妹抱过来,安静地退至一边去,让她继续……虐死这个打算撬墙角的第三者。
“骗我?”公输即若就像一个活在自己筑建完美世界的人一样,面对逐渐崩塌的残垣瓦砾,他无能为力。
喉结滚动几下,他暗哑地问道:“你说过的,你会与我一起回北渊,如今宇文晟都死了,你还留在邺国做什么?”
他以为,她留在邺国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宇文晟。
提及宇文晟,郑曲尺眼神倏然更为犀利,她道:“公输即若,我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一种武器叫钢栝机?”
公输即若仿佛从溺水中听到的微弱回声,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道。”
“那拥有钢栝机,又身穿蓝衣斗篷的队伍,你见过吗?”她又问道。
公输即若视线停留在冰冷的空气中半晌之后,才转移至郑曲尺的脸庞上,他道:“你真正要问的,是不是我派人杀了宇文晟,对吗?”
郑曲尺没有否认,既然事情已经说破了,她就直接问道:“所以,是你吗?”
公输即若此刻的内心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亦仿佛有一块坚冰地散发着极冻的寒意,面对她此时此刻为了宇文晟对他极尽审叛,他心底蹿升的暗火迫使他报复性的恶劣开口道:“是。”
“真是你?”
郑曲尺瞠大双眸,虽然她内心早有猜测,也从各方各方去探查了解过一些事情,但到底还是想要当着他的面,确确切切的问个明白,不要因为猜忌与误会而冤枉了他。
可现在,一切已经没有任何不明确的地方了。
“……当时,若非你派人襄助陌野的追杀队伍,宇文晟是不会死的。”
她将陌野射杀至重伤,追杀的队伍也已经四分五裂,剩余的部分于宇文晟而言绝非必死的局面,然而这一切,却因为公输即若而改变了。
“是吗?”公输即若略带嘲讽的反问。
“是我,是我因为一时心软,多番阻止他杀你……”郑曲尺眼眶泛起了红意。
公输即若手心一紧:“你后悔了?”
“他曾经说过,他死,亦会拉着我一起走,我当时还真信了他这话,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是在保护着我,让我好好的活下去。”
见她因为宇文晟而动容的模样,公输即若此时内心的惶慌远比之前她知道是他杀了宇文晟更甚:“郑曲尺,别再想了,宇文晟已经死了,他就是一个步步为营,攻于心计之人,他所做所为,有多少是出自本心,又有多少是出自一种本能的手段,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你别将他想得太美好了。”
听他口口声声说宇文晟何其卑劣不堪,郑曲尺对他这番言论根本不感兴趣:“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因为你,他死了,可是当初若我没有多嘴,他顶多也就是损失了一条手臂,不至于最后丢了命。”
“他的死是注定的,这些年以来,他以弱国争强与六国为敌,人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逆行倒施,不择手段,你之前不也对他惧而远之,想要摆脱他,逃离他的吗?”
“我知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也知道,征于战场死于战场,是一个将军大多数的宿命,可是杀人者不该是你。”郑曲尺气不过道。
“就因为他为你,而手上留情放过了我一次,你便觉得这件事情需要背负愧疚与自责?”公输即若问她。
“你说宇文晟心思不纯,行事多为算计,但其实你也看错了一个人,那就是我。”郑曲尺迎上他的视线,加重语气道:“我并没有那么善良,更没有那么无辜,救人,也不过是当初认为最为妥善的解决方式,并不是单纯见不得杀生,更不是为你,人心复杂,我耿耿于怀的不是一时的善意,而是人心不古的恶意。”
若因为善意而滋生的恶意,那便会成为助纣为虐,若因为善意而引来的祸端,那便是以怨报德。
要说郑曲尺这人说话,好时可以是和风细语,温暖人于无形,若想伤人,那也是丝丝寒风钻入骨髓,如细割长流,不死长伤,痛绵缠骨。
公输即若听后只觉头痛欲裂,他平静冷白的面容上并没有多少情绪,但空洞的眼眸之中却是凛霜寒流,刺痛无法自抑。
“郑曲尺,你非要如此吗?”
“在你决定与陌野合谋杀害我夫君之时,你与我之间,便没有任何情面可讲了。”郑曲尺道。
公输即若闻言后,脸色瞬间煞白。
他盯着郑曲尺,当薄脆的冰面被敲碎裂开之后,深不见底的湖底暗涌下却是噬人的巨兽睁开了眼,徒然嘴角凝出一朵冰冷的笑花:“尺子,你是要与我为敌吗?”
公输即若如今身上的气势已然全变了,属于那个天之骄子,北渊国人人敬仰崇高的公输大家的真实面貌,在他不再加以掩饰之后,展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