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个都提着一颗待宰的心,集中在校场等待着将军到来。
郑曲尺忙完事就吭哧吭哧地赶过去。
她看到百来号匠师排成四行列队,站在搭建的高台前面,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他们脸色都泛着惨绿。
呃,也有可能是因为最近野菜吃多了。
“喂喂,阿青,赶紧过来。”
牧高义跟史和通看到郑曲尺来了,只见她憨头憨脑,还站在那边发呆,就赶紧招人过来。
“嗳,好。”郑曲尺下意识朝他们走了过去。
牧高义朝旁边挤了挤,想空出一个位置来:“嗳,老兄,你让一让,我小兄弟要过来站我们旁边。”
本来他们这三十几号造车的匠师站一堆,那队伍庞大霸道,将别人挤到边边上,就挺叫旁人看不顺眼的,这会儿还又要挤一個人进来,就有人不肯干了。
“凭什么啊?他就是一个杂役兵,咱们这儿站着的可都是匠师,你叫他去旁边站去。”
虽说没有明文规定下来,但高台下方这一小片区域,面对领导检视,是众匠师竞争露脸的最佳位置,也是百来号匠师中有声望,让其它人不与其争锋退让的人。
虽然他们内心怕宇文晟怕得要死,可该争取的待遇不能退缩,可如今,这靠近正中央的位置,凭什么叫他随便相让?
他牧高义以为这是在玩过家家,还给相熟的人占位置呢?阿呸。
牧高义不服道:“都说了,咱们是一队的,你——”
“你别冲动。”史和通赶忙拉住他,不让他在这个时候与别人争吵起来。
若一会儿叫将军看到,谁也落不了好。
郑曲尺一过来,就看到牧高义跟旁边的匠师起了冲突,两人跟斗鸡眼似的,谁都看谁不顺眼。
他们争吵的声音不算小,郑曲尺也听到了。
“算了算了,我站哪儿都行。”
郑曲尺和气打圆场。
她根本不在意c位这种东西,她认为没本事的人,站在万众瞩目中,也会垮台,而有能力的人,哪怕泯然众人,也终会发光。
这块“战场”是他们“拼杀”出来的地盘,没理由她一来,还啥都没干成就占了一席之地吧?
“我站那边就行,你们站一块儿吧。”
郑曲尺跟牧高义他们打了声招呼,就自觉站在最边的位置,不抢谁的位置,也不去抢谁的光芒。
见阿青乖乖地站在边边上,他本就较一般匠师“娇小”一些,现在被这群高大的人一遮挡,全然就没了影。
造车的一众匠师本就对阿青挺有好感的,虽说昨天因为车子试测情况不太如意,但一看她现在那副任人欺负的小可怜模样,都狠狠地瞪了不肯让位那人一眼。
那人本来还不以为然,但一个、两个……最后三十来个想吃人的眼神,叫他如芒刺在背,终是受不了这些人,他就跟别人换了位置,赶紧躲一边儿去了。
其它人也不晓得就过了这么几天,一起造了辆车子,这一群人怎么就这么有凝聚力了。
同时为一个人没跟他们站一块儿来打抱不平,有毛病吧?
昨天不是还在闹内哄吗?就那一辆丢人现眼的破车,他们该不会现在还没散伙……吧?
没错,这些人没猜错,他们的确没死心。
他们昨天听了阿青的话,回去将这些时日积累下的污垢跟重压全都一并清洗掉了,再不管不顾地倒头狠狠地睡了一天。
等天亮醒来时,他们恍若又重新活了过来,身上的疲倦跟内心的紧张、焦虑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情况,都随着身体的轻松,而被洗涤空了。
他们又回想起阿青说的话,字字句句,包括她当时的神情、语气,都再重新审度了一遍,他们心态已经大不一样了。
她问他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动手做的东西没有信心。
是的。
一开始加入进来,他们原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本就是黔驴技穷了。
可后来却不是的了。
要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得意,得意到恨不得叫全世界的人都过来瞧一瞧,他们究竟造出了一件什么样不得了的东西。
为什么后来的他们又有信心了呢?
他们努力地想啊想,最后终于明白了。
因为凭他们这么多年当工匠以来的经验跟阅历来看,它虽然看起来是那样高不可攀,可它又是被雕琢得那样真实,真实到他们可以有这个能力将它做出来。
他们的质疑,都被一一抚顺,他们的担忧,都被一一辗平。
是阿青的那一份完整又完美的设计图,给了他们这个信心。
“牧高义、史和通,咱们就陪你们一道疯这一次。”
“老子也是,咱们辛苦做出来的东西,它就算是毁了,老子也要叫它完整地露一次相!”
所以今天,他们重新汇聚到了一块儿,而非恢复以往的独来独往。
他们要以团体的身份来竞争那一份荣耀。
昨天还失望、愤怒的他们,这会儿都跟改了脸面似的,全都升华了觉悟,不再怕丢人,不再自怨自艾,不再怪人怨人!
阿青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结论。
牧高义跟史和通一脸诧异。
这些人,当真变脸比变天还快啊。
但是这样也好,就陪阿青任性这一次,回望无悔,不辜前程!
——
付长枫昨天见到了那样大快人心的场面,碍于阿青的面子,他忍住没上去大肆嘲笑一番。
但那样的场合跟气氛,他也没机会跟阿青讲上话,但这会儿倒是一个好机会。
她一个人站在偏僻的边边,周围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还怪可怜的……
他慢慢挪出了他往常所站的位置,一路挤过去,最后也来到了边边上站着。
他没管别人拿异样的眼神瞧他,他只想蹭到阿青身边,然后……
没然后了,郑曲尺压根儿没留意到旁边换了人,她正在想着事,两眼不观窗外事。
咳咳……
付长枫故意清了清嗓子,还挺刻意的,来引起她的注意力。
郑曲尺听是听到了,不过她没多想,只怕对方咳嗽时喷出的唾沫会溅到她身边,便朝旁边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
付长枫简直目瞪口呆。
他终于不再奢求她能主动注意到自己,直接开口喊道:“阿青。”
咦?
郑曲尺当即调转过头,就看到了付长枫。
她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这讨厌鬼怎么跑到她旁边站着了,他现在在匠师团都混得这么撇(差)了吗?
见阿青明显一副不待见自己的表情,付长枫就委屈,就怒了。
但郑曲尺先发制人问道:“伱干嘛叫我?我不会是因为之前的事,还在记恨,打算找我麻烦吧?”
她直接问了。
而付长枫被她这么直白的话给问住了,他想起之前的事情,神情尴尬,怒火也熄灭了。
“不是,我……”
“你什么?”
她睨瞅着他,眼神警惕。
付长枫本是来道谢的,但当着她的面又说不出口,他想解释自己只讨厌史和通他们,并不讨厌她,只希望往后她不要再跟那两个小人在一块儿,他可以带她……
但一触及她清明而透彻的眼睛,他就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他的。
也是,之前他的言行那么嚣张跋扈,还对她恶言恶语,她对他本就没好感……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善意提醒了他……不得不说,她的品性跟那两小人全然不同。
“我不坏。”
他最后憋出这么一句。
郑曲尺傻眼,古怪地问他:“你说什么?”
付长枫深吸一口气,道:“你别听牧高义他们说的,他们跟我有仇,总跟我作对,肯定说了我很多坏话。”
郑曲尺越听越糊涂:“不是,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并不关心,你到底想跟我说些什么?若没事的话,你就保持安静吧,宇文将军快来了。”
付长枫脸憋成了猪肝色:“我有事,我就是想说,你之前提醒我的那件事情,真发生了……”
他又卡壳了。
见他不说了,郑曲尺才开口。
“哦,那事啊,你……”她疑狐地盯着他:“该不会是来感谢我的吧?”
主要是他现在的态度太奇怪了,跟之前的他判若两人,欲言又止,急得像挠头的猴子似的。
“我、我如果说是呢?”他鼓起勇气问她。
郑曲尺却敬谢不敏道:“不用了,我提醒你,只是因为我不愿意见到有任何工地事故,并不是因为想帮你,你既然跟牧高义、史和通他们有仇,那你应该跟我也做不了友人。”
她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但牧高义跟史和通已经在她这儿先入为主了,在他们没有犯什么原则性错误前,她跟他们是盟友、是同伴,那么付长枫自然就不在她接纳的范围之内。
毕竟小团体,最忌讳当墙头草,两边想结好,这样最后都会失去。
付长枫怔然看着她,等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时,他竟有一种强大的羞耻感跟失望。
她、她这是在拒绝他求和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种情绪,唯有强撑着面子,冷声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你的确说中了,但这也只是一次偶然巧合罢了,你别想多了,谁想结交你?自作多情。”
最后四个字,完全就是他内心的写照,说别人的时候,也恨恨反噬在他自己胸口插刀。
说完,他也不等阿青的反应跟回话,人就愤然踏步离开了。
郑曲尺看着他类似落荒而逃的背影:“……这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臭啊。”
付长枫的事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件转瞬即忘的事,接下来才是她需要全神贯注以待的紧要事情。
百号人在校场大约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校场的入口便走来一队人,领头者正是一袭笔挺军袍的宇文晟。
他戴着银色面具,身穿长披风,身后跟着他的左右护法王泽邦跟蔚垚,后侧方是付荣,甚至在他们的后面,连润土都一并来了。
看到润土,郑曲尺略有些吃惊。
以前他或许也跟在宇文晟身边,但频率应当不高,再加上她并不认识,所以根本没有注意过,但现在是熟人了,她才知道润土应当也是宇文晟的亲随之一。
高台之上,宇文晟撩袍坐下,他双手交插相握,一双微微眯起的笑眸落在他们身上:“给你们的时限到了,现在该给我看看你们努力的成果了。”
下方,匠师团一僵,硬头皮头应道:“是。”
宇文晟扫过案几上摆放的东西,定下规则:“不如来投票吧。”
“投票?”
“怎么投?”
匠师们有些紧张地问道。
宇文晟扫视了一眼王泽邦,他上前讲解:“你们本身就是邺国顶尖的匠师,那么品鉴一件东西的好坏、值不值当,甚至有没有足够的价值,应该不难吧,所以我将留去的权限交给你们自己,接下来展示的哪一件东西,能叫你们觉得满意,就给它投票,最后以票数多者取胜。”
宇文晟的视线在匠师中寻找着什么,但一圈下来,却无收获。
她人呢?
忙活了这么大一歇,人没到?
“发牌。”
几名士兵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块块的指长木牌,上面刻着一个“票”的红字雕刻,这就是后面用来投票用的。
每人手上拿一块,一共分发了一百零七块。
“匠师团共几人?”宇文晟问。
有人上前答:“共一百零六人。”
“哦~”宇文晟微笑地问道:“那多出的一人,是谁?”
众人顿时齐刷刷地回头,如同分流一样,露出水底的那道被遮挡的身影。
只见突然一下成为显眼包的郑曲尺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对上宇文晟那一双好像终于捕获到她的眼神时,她简直头皮都麻了。
她见没有代答,只能自己上了。
“是小的,阿青。”
“你叫阿青啊,这名字倒是简单易记,你生得如此矮小,还站得那般靠后,难怪我方才没瞧见你的身影。”
宇文晟的话,一下叫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而郑曲尺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她长得矮是公认的了,他故意挑出来讲是什么意思?羞辱、嘲笑还是没什么意思?
这时,蔚垚懂起他家将军阴晦的心思,得到指示后,便忍笑上前,故作正经道:“那个阿青,你站前来,个矮就不要站后面,省得将军瞧不见人,还以为少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