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一如祈铭所料,听说儿子要回家吃饭,刘敏娇差不多搬了半个菜市场回家。从四点就开始发消息催问他们几点能到家,好掐着点儿出菜,免得他们吃凉饭。
自从成了罗家人、和刘敏娇有过深入接触之后,祈铭确信,罗家楠在家时懒得生蛆的臭德行有一半是对方的功劳。并非娇惯,而是她太会照顾人了,什么都给打点得整整齐齐,一点心不用罗家楠操。每次罗家楠回爸妈家就跟大爷似的往客厅沙发上一歪,如果赶上罗卫东也在家,爷俩一起不动如山。
后来他发现其实自己和刘敏娇是一类人,看不惯别人干的活儿,非得亲自上手才行。说白了还是自己给自己找累受,执行标准定的太高,一般人达不到。这大概也是他能和对方相处融洽的原因之一,用罗家楠的话来说,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娶媳妇是照我妈那标准来”,以至于他十分想把人撅吧撅吧从十六楼扔下去。
然后他今天被罗家楠驴了,说好一起回去吃,结果刚出办公楼就看陈飞从办公间推拉窗那探出半拉身子,说上头临时召集开会,重案全体都得参加。没辙,祈铭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去,想开车过去罗家楠还不让,害他憋了一肚子气。
等进了家门,刘敏娇看只有他一个人,儿子没回来,眼里明显闪过丝失落,却依旧热情招呼:“热吧,铭铭,冰箱里有柠檬芒果汁,自己拿,知道你爱喝,特意给你冰的。”
“谢谢妈。”罗家楠不在身边,独自面对对方的父母,祈铭多少还是有些拘谨,又见罗卫东迎上前,忙点头打招呼:“爸。”
罗卫东也冲他点了下头,还是一贯的少言寡语,脸上也不怎么挂笑。职业病,在特警队当了将近二十年教官,扳着脸扳惯了,也就跟陈飞赵平生他们这些老哥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才能找回点年少不羁的感觉。
又听罗卫东问:“家楠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领导临时喊开会,他说尽量赶回来,让咱们先吃。”
祈铭知道老爷子心里也一样失落,桌上摆了瓶五粮液,看起来是准备和儿子好好喝一顿。到现在罗卫东和刘敏娇都不知道儿子那胃出过两次血了,罗家楠不让他说,不想累爸妈担心。去特警队集训时,罗家楠和那群二十出头、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一起超负荷训练,天天累得跟死狗一样瘫床上起不来,罗卫东都没说心疼一下儿子给减减负。
当爹的不心疼,祈铭看着却不能不心疼。训到一个半月的时候他去特警队看过一次罗家楠,好家伙,黑成非洲人了,夜里走没灯的地方得靠牙认人。瘦的皮能拎起来,体脂率一度比唐喆学还低。倒是比之前肌肉更结实了一些,反应速度也明显提高了不少,俩人一起在特警大院里遛弯时,一片叶子飘然落下,未待沾上祈铭的发丝便被罗家楠一把抓住。
那一瞬间祈铭突发奇想,问:“你打得过你爸么?”
“打的过也不能赢啊。”这点孝心罗家楠还有,“你是不知道,刚进来第一天他就当着二百多号人练我,我真不是打不过他,好歹我比他年轻那么多呢,问题在于,我们家老爷子忒要面子,要当着他那老些徒弟赢了他,回家他不活拆了我才怪。”
反正祈铭分辨不出来罗家楠是吹牛逼还是真孝顺,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相同职业的父子之间的较量,从儿子踏上老爹的脚印那一刻就开始了。这些年他一直在钻研父亲留下的病历资料,基于临床经验的差异,如果从手术娴熟度上做比较,他肯定不及祈东翔一半,但诊断、病理上显然是他更胜一筹。有时他会幻想,幻想自己站在手术台边上,和父亲并肩拯救生命。
对待孩子,祈东翔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严厉,事实上在祈铭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慈爱高大的形象,不嗜烟酒,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他还记得小时候偷偷溜进书房,祈东翔非但不会责怪他打扰自己,反而会把他抱进怀里,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极富耐心地教他读那些超长的专业英语。
而当西斯维尔接替了祈东翔身为父亲的职责后,他再次感受到了来自长辈的呵护。不过西斯维尔从不会说什么“我爱你”、“你是我的小宝贝”之类的肉麻话,他只会说“想让我重视你,就请付出值得我尊重的努力”。天才归天才,可天才不努力一样会被埋没于人海之中,何况他读书时身边至少有一半是天才,谁也没比谁智商低多少。他的严谨与执着就是在那个时期养成的习惯,那是一个容不下错误的环境,一旦过程失之毫厘,结果必定谬以千里。
同时他的严谨不光是在工作中,生活里也一样,特别是做菜的时候。在厨房里帮厨,刘敏娇看他用刀尖一点一点剔牛腱肉筋膜的认真劲儿,不禁劝道:“没事儿的铭铭,筋不用剔那么干净。”
“会塞牙,您和爸岁数大了,要保护好牙齿。”说着话,祈铭手起刀落,刀锋锐利,“嚓”的削断整片完整剃下的筋膜,回手扔进垃圾桶里。
“……”
眼前所见令刘敏娇不觉有种异样之感——这孩子,拿厨房当解剖室了?
到了饭桌上,听罗卫东夸今天的牛肉口感格外嫩,祈铭的嘴角挂起满足的笑意。不知该如何孝顺这对儿豁达的父母,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对于他和罗家楠之间的事情,刘敏娇哭过,却没闹过,罗卫东也只是象征性的踹了儿子一脚,前提是他招自己媳妇掉眼泪了。当然这一脚踹的并不轻,祈铭是没当场看见,一开始并不知道罗家楠被罗卫东拾掇了,后来看罗家楠走路一瘸一拐的,验伤时才发现青了半条腿。
他从小没挨过家长的打,当时看着只觉这当爹的太心狠了,罗家楠倒是云淡风轻的:“我们老爷子留着劲儿呢,他要真火了,能一脚给我踹骨折,打两下打两下吧,谁让我断了老罗家的香火呢。”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罗卫东都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罗卫东可能也是觉着见面尴尬,刚开始罗家楠带祈铭回家吃饭,罗卫东不是买醋买进派出所就是买糖买进甘蔗地,他俩不走,老头儿不露面。不过后来听陈飞说,那段时间罗卫东净约自己出去喝酒,席间各种打听祈铭在工作上的表现和对罗家楠的态度,跟间谍接头似的。看的出来,他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儿子的选择。
这让祈铭又觉得这老头儿怪可爱的。
饭都快吃完了罗家楠才进门,端着一脸硬撑出来的轻松,上桌就倒酒。说是快结案了,高兴,但在场的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都看的出来他心里揣着事儿,喝的实则是闷酒。
吃完饭,祈铭进厨房帮刘敏娇收拾碗盘,就着哗哗的流水声,他听刘敏娇小声问:“铭铭,家楠是不是在单位受委屈了?我看他好像有点不痛快。”
祈铭不善说谎,只是避重就轻的:“他前两天被督察喊去喝茶了。”
“又违规啦?”刘敏娇皱眉叹气,“这孩子,好歹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冲动。”
“压力大,总得有个发泄口。”赶在刘敏娇再次开口深究儿子到底犯了什么纪律之前,祈铭及时岔开话题:“对了妈,我妹妹问上次给寄的那个维e胶囊用完了没?用完她再去买。”
“不用,还有呢,再说现在网络购物那么方便,什么买不着啊?别让祈珍花钱了,她还得养孩子呢。”
提起孩子,刘敏娇刚勾起的嘴角又拉了下去。之前祈珍回国,带孩子来了一趟家里,那混血小丫头给刘敏娇喜欢的,抱着不撒手,就差厚着脸皮问能不能过继给祈铭和罗家楠了。她是真喜欢小孩儿,要不是当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她怎么着也得给罗家楠生个弟弟或者妹妹。权衡片刻,她试探着问:“铭铭,你看你和家楠……你们什么时候有空能去福利院看看?”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祈铭不由皱眉——你还不如问我罗家楠犯了什么错误呢,我好歹还能动动脑子给你编一个。他尴尬垂眼,直直盯着手里的盘子,使劲刷:“最近真没时间,家楠都一礼拜没睡过整觉了。”
“哦,那……那就再等等……你们得注意身体,别总玩命。”
语气不无失落,刘敏娇默叹了口气——这儿媳妇哪都好,就是别提孩子,一提就给我撂脸子。
厨房里暗潮涌动,饭桌上的父子俩对着喝闷酒。罗家楠把自己被举报的事情告诉老爹了,然而罗卫东从来没惹过这种腥,一时半会想不出能说什么。老话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男女之间的事儿,往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的人真被强/奸了却不敢报警,污蔑强/奸的却理直气壮。
纠结许久,他对儿子说:“家楠,咱老罗家人一向行得正站的直,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你是我罗卫东的儿子,我信你。”
罗家楠咧嘴一笑:“陈队也这么说来着,那天去给我作证,他拍着桌子跟督察吼,说他们脑子有屎才会信这种举报,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
“嗨,陈飞那脾气,活该他升不上去。”罗卫东无奈笑叹,又抬手重重拍上儿子的腿,“家楠,工作,踏踏实实干,清者自清,别被这种欲加之罪影响心情,你是干重案的,危险性高,得时刻保持警惕,爸老了,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自己得多注意。”
“……”
那声“爸老了”让罗家楠眼圈忽的一热,赶紧端起杯子灌酒,把盈满鼻腔的酸楚就着热辣吞咽下去。从来没听罗卫东说过这种话,他家老头儿从来就没服过老,出去遛弯买菜逛超市,不抓个顺手牵羊的感觉一天跟没出门一样。他抬眼细看,才发现父亲的眼角早已刻下岁月的深纹,发丝风霜满布,和多年前那个刚刚转业回来、一身笔体制服的形象已然重叠不起来了。
握住父亲按在膝头的手,罗家楠郑重道:“爸,你放心,我绝不能丢咱老罗家的脸,这事儿我必须得给丫查清楚了,让督察拿大喇叭站单位院里跟我道歉!”
“你小子找抽呐?”
父慈子孝日常不过三秒,罗卫东眨眼间变了脸——出息的你个兔崽子!还敢让督察给你道歉?人缺你是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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