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诚醒过来的时候是趴在水里的,就是那种山沟沟里头的浅溪。一醒来就被呛到了,一边咳嗽一边下意识地想支起身子,这才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疼痛,四肢酸痛发软。一阵晕眩,便又一下跌回了水里,然后全身被摔得火辣辣的一阵震荡,犹其是后脑勺,更是钻心的疼。
柳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汪浅浅的溪水在眼前晃荡,就如他一脑子的混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是什么情况?
想不起来,真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是心里却莫明其妙的异常焦躁。
是因为什么而焦急导致的浮躁?不知道。
肯定是有事情,是什么事情?想不起来。
柳诚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看手指,有血,很粘稠,都快干了。被人敲了一棍子,看现在这个样子应该出手很狠吧,下的死手啊。
他现在才想起来张望一下四周。天是黑的,但是他能看得清楚自己眼前躺了三个人,和他一样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否还活着。他下意识地认为那些人已经死了,直觉地认为那些都是尸体。
至于为什么,不知道。硬要找个理由,应该是现在自己没脑子吧。至于为什么自己没死,也不知道。
眼前的水波一直在漾动,然后他才忽然想到应该是天上的月亮很圆吧,不然映着的水光怎么会这么亮,简直是耀目。
然后是那些尸体为什么穿着这么奇怪,都是破烂的古代服饰。
这么真实,让人很混乱啊。
但是心里是真的很焦灼。
要赶紧回家去。
家?柳诚一阵错愕,家在哪里……哦……嗯……嗯……哦哦,是在襄城郡外离峨山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
应该是吧……
柳诚霍然一惊,是吗?不是吧……若然不是,自己的家又在哪里呢?
心头顿觉一片茫然。
还是先坐起来吧,伸手在溪水中的碎石子间缓慢地支撑起身子。他艰难地仰起头往上看,但见银盆高挂,那光亮清透得仿佛带着湛蓝的颜色,照映着自己的身体,四肢竟然是这样的幼小纤薄,但手掌和碎石子摩挲着,又明显地感觉到了有几处薄薄的新茧,应该是近日劳作所致。
不是吧,自己居然是个孩子?还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依稀记得应该不是的。
柳诚坐在水里,浅水才刚刚漫过自己的手掌。他张望着四周,共躺了五个人,全都无声无息毫无动静。皎白的月色下隐约见到他们的颈脖、胸腹、后腰上分别有些伤痕,有些已经深可见骨。他粗粗地喘了几口气,一个个地爬过去,分别伸手在他们的颈间动脉一探,没有一丁点动静,这些人全都死了。而且这些人自己还都认识,只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他们是谁。行吧,先不管这个。
但是,自己这是卷入了一桩谋杀案?柳诚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惊惶,只是有些吃惊。而且这几人穿的都是麻布粗衣,针脚粗糙,那些补丁一个缀一个,层层叠叠,斑驳陆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或许好一些,但也只是少了那么几个补丁。
这不是戏服,真实得太下本钱了。
戏服是什么东西?柳诚忽然惊觉,只是感觉这种衣服实在是……古代……
我是不是被敲傻了,什么古代!柳诚想着。然后莫名其妙的又涌出一股躁动,他一时间又变得焦虑起来,不由自主的奋力地站了起来,抬起头打量四周。这是一片葱郁的山坳,上面似乎有一条小路,在清透的月光下,那一块植被尤其凌乱,被压坏了一大片。那些人连带自己,就是被杀了之后从那地方扔下来的吧?
至于自己,便是那漏网之鱼了吧。
就在这一忽间,他倏然就想起来了许多事情:我叫柳诚,大概十五……还是十六岁吧——记忆一时之间还没恢复完整,先缓缓再说吧——家住在襄城郡外峨山不远的平济村里,家里还有个不到六岁的小妹叫柳眉儿……糟糕!
柳诚脑袋里一下子浮现出了一排破落的大屋——好吧,至少我还是有瓦片遮头的,然后他又乍然想起: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眉儿独自留在家里已经好几天了!
到底几天了?呀,头好痛。柳诚伸手狠狠地敲了自己脑袋一下——好痛——要赶紧回去!只留给了眉儿三张麦麸饼,都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要活着呀!眉儿。他抬起头来,看着那被压坏了一大片植被的坡地,若是平时,要爬上去并不艰难,但是现在,只能低头咬着牙奋力向上攀。
好不容易爬到了半途,在那枝叶丛中忽地冒出来了一张脏乎乎的大脸,大脸上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贼溜溜地瞪着他,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下意识地一拳挥了出去,狠狠地打在那张脸上。
对方被他一拳打得翻了出去,他正要赶上去再多加一脚,把那人踹到沟里和那几具尸体一块呆着去。
那人摸着下巴一边躲闪一边含含糊糊地着急道:“别,别打,是我啊,我是崔丙。”
炊饼?居然起个这么奇葩的名字,配着那张大脸也真应景……不过想想自已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好起不起,起个名字叫柳橙。
等等,柳橙又是个什么东西?柳诚还没反应过来,马上就又是一阵晕眩,脑袋又是一阵疼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
崔丙一见,立马扑了过去把他拉了回来:“哟哟哟,当心点当心点。”
柳诚伸手扶在他的肩上,用力稳住了自己,然后才顺口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崔丙用力拖着他往上拽,一边爬一边咧嘴笑,很得瑟地说道:“啥事没有!我机灵啊,见到风向不对,我立马就猫到沟里去了。我估摸着那些山贼或是头回出来劫道,没啥经验,净顾着抢东西了,也不知道周围搜搜。”
山贼?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山贼?正思索间,两人已经爬到了山道上。道上还有几滩已经干涸的血痕,几道拖拽留下的痕迹,根本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这么粗糙野蛮的手法,真是些初出茅庐的山贼?或是这世道已经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了?
柳诚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崔丙拖着下了山道,往另一头走去:“大路肯定是不能走了,咱们得钻钻林子。”
柳诚被他拖进了稠密的植被里,皱眉道:“乌漆麻黑的钻林子,你也不怕摔死……草里有蛇。”
“今天十六,月光足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庙里可从来没点过灯。”崔丙朝他呲牙一笑道,“别怕,我就是吃蛇的祖宗。”
柳诚听他这么一说,便一下子又想了起来,这个崔丙是个孤儿,自幼便寄居在襄城外荒弃的夫子庙里,平日里除了做些偷鸡摸狗人人喊打的事情外,就是到山里掏蛇摸鸟。自己……父母还在时,家境在村里也算是不错的,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偶尔会带个饼或一些吃食给他,年节时甚至还会偷点肉……只是这两年自顾不暇……这一来二去,在缺少温暖的崔丙心里,两人便是铁杆的兄弟,有过命的交情。
不过自己现在似乎也是个孤儿了……
柳诚忍不住问道:“这都出来几天了?得赶紧回去。”
“知道知道,小眉儿在家呢。”崔丙似乎真是知道他着急,在山里浓密的枝叶中穿行迅速,却如履平地,“遭了贼匪劫道,我得把东xz好了才敢回去寻你,咱们取了东西马上就走,不用天亮你就能到家。”
柳诚只当他说是取他随身值钱的物件,倒也没在意,只是跟着他走,待他在一处遮盖严实的凹洞里取出了个黑乎乎的大布囊,才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会是被棍子敲傻了吧。”崔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乌漆麻黑的夜里又鬼鬼祟祟左左右右地瞧了瞧,才探过身子冲他小小声道,“是盐啊!”
盐?柳诚微吃了一惊,顿时醒悟,走私盐!都什么年代了,盐这种东西还需要走私?
瞬间,他的脑海却一下子又涌进了许多东西。自己家中虽说不上大富贵,但是在这方圆几十里地,也算得上是中上之家。这时大隋已是暮气沉沉,四方盗匪雀起,前年自己家中便遭了匪盗,被洗劫一空,父母双双死于匪人刀下,家里仅余得兄妹二人,又年幼无力,家道便江河直下。往日父母健在,家中殷实时,迎来送往的一张张笑脸,更是将各种狡诈贪婪巧取豪夺写到了脸上。
他小小年纪只一二年间便已历尽了人间百态的秋雨冬雪。反倒是这个人尽皆非的崔丙,在他危难时挺身而出,为他档下了不少刀枪棍棒,也让他还能有片瓦遮身。
而跑这一趟,也正是这个崔丙,在得到有人结伙贩卖私盐的消息之后,便硬是拉上自己,意图发上一笔小财,以解自己日子的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