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苗一路犹如失魂一般跌跌撞撞回了正院。
许轶穿着一身天水碧色的长袍，正待在窗边看账册，人一进来动静极大，惹得他拿着毛笔的手一抖，一滴浓墨就滴在了账册之上。
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外头进来的人，“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都和你说了……”
许轶的教训在看到小苗衣摆沾染的暗色血迹之后戛然而止，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怎么回事？”
小苗哆哆嗦嗦按着凌昭的吩咐，将一切所见所谓都说了出来，即便时常打着磕巴，说的前言不接后语，但许轶依旧听懂了。
这孩子，是闯进凌昭的刑房之中了。
凌昭曾经给他看过秦王府的图纸，但竹林偏远，不管去哪，一般都不会路过竹林，除非特意要去。
许轶将拢着的袖子放下，转过身，看着地上早就已经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人。
“你进去了，他还放你回来？”
小苗毫无意识，“是，王说，不会动您的人。”
这话一出，许轶就懂了凌昭的意思。
小苗说，进去的时候，被绑在那里受刑的，是从许府跟过来的陪嫁。
小苗也是他的陪嫁。
倘若小苗背后有别人，那么他们的主仆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么，你是我的人吗？”许轶慢慢扯平宽袖上的褶皱，“小苗，从我入京起，你就跟着我了。”
地上的圆脸青年露出些许迷惘和懵懂。
许轶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一贯最能保管住这张嘴，不管秦王和我说什么，你都从不外传，这件事，你不要外传，否则，我保不了你。”
他说完，取出一块帕子，“擦擦脸吧，你若实在害怕，就先不要来伺候了，歇两天。”
小苗闻言，脱力一般重重栽到了地上，“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等凌昭处理完事情回了主院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了。
屋内灯火辉煌，青衫男子坐在内室灯下，眉眼柔和。
凌昭一身的戾气在走进去之后就慢慢被融化，等走到许轶跟前，已经变得一派和暖。
许轶抬头，看到了正在自己拆解腰带的人，忙卷了袖子站起身，却见她往后让了让。
“我身上脏，你等我换身衣服，让他们传膳吧。”
许轶的目光向下，看到了那黑色衣裳里头沁着的大片暗色，就连那佛珠的穗子都已经沾染成了赭色。
他不动声色地转身去找新打的络子，一面和她闲话，“你今日把小苗吓得不轻，连腿都走不动道儿到了。”
“那可不是我吓他的，”凌昭将几把短匕和玉佩放在托盘之上，解了腰间的皮质护腰，转身一面往里头走一面脱了外衣。
没一会儿再出来，身上就已经换了和许轶身上一模一样的青衣。
许轶刚给她的佛珠换完了穗子，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人已经拆了头上的冠子，只用赤色的发带挽着发髻，平和得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今晚上吃什么？”她一面说着一面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许轶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用力嗅着他身上让人安心的气息。
“本来准备了清淡的，怕你晚上胃口不好，着人做了点酸辣鸡子，和酸笋鸡皮汤，好不好？”
许轶对凌昭不同状态对应的饮食习惯了如指掌，一只手向下握住了凌昭箍在自己腰上的两只手。
“好。”
凌昭声音闷闷的，“明日要杀鸡儆猴，家仆少了十几个，只怕后头还要添，到时候我会让赤羽卫查好了你再把关做主，还有你身边，小苗不中用，再添些人吧。”
“你不是把癸六他们送给我了，”许轶顿了顿，“够用的。”
凌昭没接话，冰凉的红唇吻上他的脖颈，感受皮下动脉的跳动，心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八壹中文網
他活着，所以她要活着。
只有这时候，她才能真正找到，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要挣扎着在这里活着。
孤帆需要锚才能固定在飘摇的港口。
许轶感受到了这一刻凌昭的脆弱，并未说话，只是任由她抱着自己。
没有人会喜欢每天都沾染血腥，她不想麻木和习惯，所以才会在这般的挣扎和迷惘。
“你刚回来，动作是不是大了点。”
“无妨，我不去上差，也不去巡查十二卫，不过是清洗一下家宅而已，更何况，我只是和王夫吵架了，心情不好，是不是？”
她没有睁眼，说得含混不清，但许轶却毫无障碍地听懂了。
凌昭关起门来拔钉子，若是旁人介意，那就是不打自招。
“是哪些人？”
“哪里的都有，顾家的，崔家的，太女夫，老三老四，还有太女党的，还有我的父君和母皇的，母皇的人我没动，只盯紧了便罢了。”
凌昭说着，听到了外间的动静，慢慢收回手。
“你今日看账册，可有偷奸耍滑的人？若是有，明日一并拖到朱离堂，打完板子发卖出去就行。”
“倒是的确有些，有几本假账，我得细细查问过再弄好。”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笑，不再说话，携手出去用膳了。
短短几日，秦王府上下大换血，府中风气也已经焕然一新，而先前盛传的秦王在宫中偶遇佳人想要纳侍与王夫大吵一架一事，也渐渐没了人议论。
凌昭让所有人都知道，从前那个嚣张跋扈的七皇女，依旧凶狠不可忤逆背叛。
而那从战场厮杀回来的秦王夫妻，可都是见过血的人。
八月十五前夕，正是中秋团圆的好时候，可西夏的使臣和前来和亲的王子已经到了。
被派去负责接待的，是齐王和魏王。
据说王子来的那一天，所乘坐的是四面镂空只有薄纱的辇车，京中不少百姓都闻讯到官道之上围观。
那位西夏王子，生得一双鸳鸯眼，高鼻深目，俊朗非常，小麦色的脖颈之上挂着不少红宝绿松石的串珠，显出与中原人不同的妖异。
而与他一道乘车的，还有当今西夏王的亲妹妹，西夏女人美艳非凡，据说，她便是如今西夏第一美人。
看着看着，人群之中，忽然有人说道，“这就是西夏的第一美人和第一美男？我看也不过如此。”
李元敏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声议论，转头问道，“那么，大周的第一美人，又是谁？我一路看来，你们大周人，也不过如此。”
一脸富态的魏王和的确算不上大美人的齐王彼此看了一眼，凌晞忍了忍气，到底还是没有主动上前接话。
这李元敏据说极有可能成为西夏下一任的王，他们不能在一开始就打了人家的脸。
“区区战败国之女，还敢在大周京城放肆？”一道女声懒洋洋地在临街的二楼雅间内响起。
有人掀开窗口那一层珠帘，一张妖冶非常的脸出现在窗口，唇角笑意轻慢不屑，眼尾上扬，眼神居高临下，宛若在看一群蝼蚁。
这一刻，一向看不惯凌昭的凌晞，忽然头一次觉得，这个从小嚣张跋扈老是用鼻孔看人的妹妹，这等欠揍的表情是多么的可爱且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