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一辈子做过了许多次解剖和病体研究,却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将自己双手,直接探入一个尚且温热的人类的腹腔,粘腻温滑的手感和鼻尖的血腥味让她恍然之间被整个世界抽离。
眼前一片恍然,身后皇帝的低语也好像被挡在了耳膜之外。
淮南王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女儿惊恐的面容,还有凌昭的背影,整个人都像是僵住了一般,就是皇帝走到了她身边也没有发觉。
“看到了吗?孰为刀俎?孰为鱼肉?”
皇帝蹲下身子,凑到了庶妹的耳边,“朕想再问问你,到底谁给你的胆子,朕这个皇位坐得不稳吗?你的实力,配的上你的野心吗?”
淮南王僵硬地张开嘴,“啊,啊”了两声,颓然地跪伏在地。
血肉翻搅的声音让她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能发出间或几声单音节音调。
凌昭终于摸到了那个金属硬物,她转过头来,一双手满是鲜红,她不敢停留,将早就滑腻不堪的刀咔哒一下放在了桌上,走到了皇帝面前,直挺挺跪下,低下了头,双手摊开,当中横放着半面被污秽浸染的虎符。
“母皇,虎符在此,儿臣,幸不辱命。”
皇帝站起了身,看着那是几乎与双手齐平的后脑勺,慢慢笑了起来,伸出手,毫无顾忌地拿起了那个虎符。
陈允伸出的帕子停在了半空,一句话没敢说。
“虎符本就该染血。”皇帝自己伸手接过帕子,将那虎符胡乱擦了擦,丢进了一旁铜盆中。
“阿昭,如何,怕吗?”
凌昭慢慢收回手,抬起头,“儿臣……”
皇帝却没有等她说完,“不管你怕不怕,都要记住,你杀的不是你的姐妹,杀的是逆贼,为的是大周的太平盛世,告诉我,商君书,画策篇你记住的话是什么?”
凌昭仰着头,背脊挺直,“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记住这一句,就够了,起来吧。”皇帝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沾染的残余血液,“陈允,打水,净手。”
陈允弯腰垂首,“是。”
凌昭觉得膝盖阴冷刺骨,就像是地底下的阴冷之物,一点点钻进她的膝盖之中,再慢慢经由心脏,爬到了她的指尖。
指尖的血液像是结了冰。
“殿下……”陈允见凌昭还僵硬地跪在地上,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壮着胆子上前,“这么阴冷的地儿,您膝盖今日又受了伤,这么一跪,可不就是起不来了嘛,我扶您。”
凌昭被陈允费力地扶了起来,还不忘将双手远离陈允的衣袍,她咬了咬牙,费力咧开嘴,“这膝盖,就跟被冻在了地上一样。”
“行了,朕走了,剩下的你该查的查,该杀的,杀。”
凌昭垂首,“恭送母皇。”
皇帝走远之后,她慢慢转过头来,抬眼看向松明,“那把刀,你处理了,别让我再看见它。”
“你们,把她收拾了吧。”
又有两个赤羽卫躬身上前,将那刑架上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卸下,默默抬走了。
“七侄女儿……”
凌昭回过头,看向了抬起头的淮南王。
“我送你个保命符,你替我,给云儿,找口棺材吧。”
此前的逆贼没有一个逃得过草席一裹,丢入乱葬岗的命运。
“西北大军有四姓,世代相承,如今在西北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折家军、杨家军、种家军、刘家军,只要你收服这四姓让他们互相制衡,手握西北军权,谁也不敢动你。”
淮南王说着,忽然奋力膝行,连滚带爬冲向了将要被带走的凌云尸体,期间生生撞上了凌昭。
凌昭被撞得弯下腰,听到淮南王极轻的一句,“你必须去西北,小心吴曦。”
她伸手拦住了淮南王,“来人,把她带下去,松明,去请个敛尸人。”
铁索一路在地上拖拽发出碎响,凌昭神色灰暗,抬脚缓缓走出了诏狱。
太阳已经落下,只有沉沉一片青蓝,宛若阴天的海倒扣于天际,潮热的空气盘亘在府衙院中。
一袭绣金玄衣长袍的女子立在井边,一双黑瞳却比深井还要黝黑莫测。
“打水吧。”
许轶从屋子里走出来,远远看见了凌昭,快步走了过去,脸上的笑容在看清了凌昭的神色之后慢慢收敛,他看到了凌昭的手。
凌昭生了一双无暇的手,皮覆着骨头,筋骨分明,白玉雕龙。
如今白壁染血,在越来越暗淡的光线之中显出冰凉的意味。
许轶心忽然一紧,那血不会是凌昭的,但即便是长枪短刀与人交战,她的手上也鲜少有这样鲜血浸染的时候。
金鳞司内一片寂静,只有人偶尔走动和点灯的时候发出的声响。
一盏盏寻常的黄灯笼被挂起,光线却愈发暧昧不清。
凌昭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自己的手上的掌纹,是不是都已经浸染了血液,那些结成冰霜的血渍凝结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线上,覆盖了她的生命线,贯桥线,命运线。
那些血液已经渐渐凝结,卡在她的螺纹之上,由最初的鲜红变成了暗淡难看的锈迹。
“昭昭。”
许轶走到了凌昭的面前,低下头,慢慢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这才发觉,凌昭的袖口似乎也浸染了血液。
许轶没有收回手,反而带着她的手,放进了水盆之中,水面的明月瞬间被搅散。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跟着泡了进去,鼻尖有浅淡的血腥味。
“看来不必还愿了。”
凌昭没头没脑说出了这句话,许轶却听懂了。
所得非所愿。
凌昭冷血理性且心狠,但这个心狠仅仅限于对自己,对世间其他人却常常容易心软。
许轶不知道,这条路到底对不对。
“还能退吗?”
“退不了了。”
许轶的手用力一点点揉搓着女子的那双手,一盆水很快被染得失了最初的清澈。
他将一盆水倒掉,重新打了个一盆,细细用澡豆抹上那双手每一个部分,虎口,指缝,掌心。
澡豆之中添加的香料的味道终于掩盖了血气。
许轶将她的手重新按进了水中,浮起浅淡的些许泡沫。
“那就杀出一条血路,我陪你。”
他细细替她足足搓了三遍手,再用清水洗净,帕子擦干。
井水冰凉刺骨,她的指节被泡得通红,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间,让自己的体温慢慢替她回暖。
凌昭终于觉得自己暖和了过来,她慢慢抬起头,“我凌昭,不介意再破一回牢笼。”
许轶看着她坚定的神色,慢慢笑了起来。
这才是他认识的凌昭,一身反骨,骄傲如火,敢于烧尽一切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