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振国和程华安,两位老人涉足的领域风马牛不相及,且素未谋面,但他们身上的某种特质,却出人意料的相似。
前者为夏国核事业燃尽生命,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后者说要将育种事业,一直干到不能动为止。
任铭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词,国之柱石。
唐赫鸣出声道:“我终于知道,我们的节目为什么叫《了不起的生活》了。”
他一开口,其他人还以为他又要皮,便没人搭他的茬。
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卖关子没人理你。
那种要说的话被硬生生憋在嘴里的感觉,真的会让人抓狂。
见没人搭理自己,唐赫鸣也不尴尬,自己给自己捧哏:“因为生活,真的很了不起。我们所度过的每一个平凡日常,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
“饥饿、战乱、疾病,在我们人类的历史上,从未缺席一天。包括今天的蓝星,依旧不是一个和平的世界。”
“我今天之所以能坐在这里悠闲地聊天,只是因为我生在了一个和平的国家。”
他看着程华安,道:“而保障我平凡生活的,正是一代又一代像您一样的科研人。在此,我仅代表自己,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老爷子,谢谢您。”
他的话,让程华安感觉承受不住。
在他的意识里,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么伟大。
自己做的所有工作,只是身为一名育种工作者的分内之事,根本担不起唐赫鸣如此评价。
于是,他摆手道:“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好人,我达不到。分工不同,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就跟一位厨师,就是要做出好吃的菜来招待顾客。”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天才,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能力,是国家信任我,才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只不过是完成了国家交给我的任务。要说我有什么贡献的话,就是没给信任我的国家丢脸。”
程华安坐在小塑料凳上,个子不高,因为年龄大了,有点轻微驼背以后就更低了一点。
但包括所有工作人员在内的所有在场人员,都看到了一个无比高大的身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是一种灵魂上的高大,也让人发自内心的敬佩。
大树下再次安静,空气中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哗声。
远处的玉米地里,高大的玉米也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炫耀着自己的修长身姿和累累果实。
“老爷子,我记得您是南江人吧。”张梓悦好奇地问道:“南江也是粮食大省,那您为什么还要每年不远千里,到海涯来繁育种子呢?”
程华安解释道:“在北方,玉米一年只能种一季,而在海涯,播种育种的时间可以比北方提前一年。”
“这样,农民每年就都能种上新繁育的良种,所以我主动要求,在每年的十月份到第二年的五月份,来海涯这边。”
提前做过功课的任铭补充道:“老爷子从1964年开始,连续五十七个春节,都是在海涯陪着玉米度过的。”
听到他的补充,程华安又赶忙解释道:“不是我追求先进,也不是我觉悟高,非得趁着过年来。”
“是玉米授粉期,就在春节期间。这是玉米生长最关键的时候,必须要这个时候来。”
“而且每次来工作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大家的功劳都是一样的,每位育种家都很辛苦。”
他心里永远保留一份谦卑,从不认为自己劳苦功高,也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
因此,他特别害怕别人把他捧得太高。
他觉得,比他厉害,比他贡献高的,还大有人在,自己没那个资格。
聊着聊着,突然聊到了程华安的家庭。
余红问道:“老爷子,您有几个孩子啊?”
说起自己的儿女,程华安脸上又露出笑容,道:“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看到他老怀大慰的样子,余红也跟着笑:“看样子,他们三个都让你感觉很骄傲。”
程华安点头道:“他们三个从小到大,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都没让我操过心。我平时工作忙,关心他们的时间很少,但是他们三个,仍然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
在那个年代,大学还没经历扩招,录取率低得吓人。
而三个孩子都能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这是这辈子最让他骄傲的事了。
余红继续问道:“老爷子,您自己也说了,平时对他们的关心比较少,那他们对您有怨言吗?怪过您总工作,不陪他们吗?”
程华安摇头,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道:“他们小的时候,我就经常不在家,后来他们都习惯了。”
“从中学开始,他们就住校,在学校里勤工俭学,每个人的独立能力都很强。”
“再后来,他们各自长大成人,工作成家。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庭,就更习惯我不在家的日子,也更不需要我了。”
他说这些是笑着的,但周围听着的人,感受到的却更多的是心酸。
小孩子再懂事再独立,毕竟也还是孩子,不知道什么是为国为民,只知道父亲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被欺负了,父亲不在;开家长会,父亲也不在;每年春节,阖家团圆的日子,父亲还是不在。
这种情况下,几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没有怨言,他所说的习惯,或许更多的是一种麻木。
而一句“他们不需要我”,更是让节目组里一些为人父母的眼眶一红。
只有已经做父母的,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心痛。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杨明晖道:“这是中午做饭的时候,任铭说出的一句诗,放在老爷子身上,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为了这一粒种子,老爷子错过了多少,原本可以安然享受的天伦之乐。”
这句话,说到了程华安的心坎里,脸上的笑也慢慢凝固。
他也是人,不是只会埋头做科研的无情机器,他也有自己作为普通人的情感需求。
只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让更多的人吃饱饭,吃好饭,他只能将自己的这种需求深埋内心。
“老爷子。”余红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对家庭,对自己的孩子,您有什么遗憾吗?”
满头的稀疏华发在风中轻动,黝黑的皮肤上皱纹密布。
程华安依然是笑着的,但他的眼眶,却慢慢红了,嘴唇颤了颤,他笑着道:“不……”
才说出一个字,他就突然失声,因为喉咙里的哭腔,被他使劲压了下去。
“不遗憾。”
他嘴唇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然而他的表情,却深深出卖了他。
他声音颤抖,流着泪道:“工作……干好了,我……我不遗憾……”
两句话,三次哽咽,嘴上说着不遗憾,但他心里的委屈、悔恨,却在这一刻全都爆发出来。
“那时候,我父母……后来,连我老伴也不在了……我都没顾上。”
空气中弥漫着哀伤的气氛,他突然爆发的情绪,让周围的一圈人也跟着红了眼眶。
“她生了三个孩子,每次,我都不在她边上……到最后她去世,我还是不在家……我对不起她。”
多情自古伤离别。
可比离别更让人伤心的,就是在你归家的时候,那个一直站在门口,迎接你归家的人再没有出现,并且以后的日子,也永远天人相隔。
情绪上的大喜大悲,最伤老人家的身体,这个时候最该做的,就是让程华安情绪平复下来。
任铭递给他一张纸巾,道:“老爷子,您干的这个工作,是为了我们整个国家的子孙后代,功在千秋。”
“您的老伴儿和您相知相守了一辈子,一定也是最理解并支持您的那个人。”
“我也相信,她的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怪您那个时候不在,因为她知道,您的工作就是为了让更多的家庭吃饱饭。”
程华安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脸上重新焕发出笑容,道:“是的,她一直是最支持我的人,她也和我的孩子一样,都习惯了。”
任铭又道:“每年春年,您都在田间和玉米相伴,从某种意义上上说,玉米也是您的孩子。”
程华安点头笑道:“对!”
任铭道:“世间万物皆有灵,玉米也是生物,也会有灵。您对玉米好,玉米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报答您。”
“我觉得,那三亿多亩农田里向阳而生的高产玉米,就是玉米对您的报恩。”
唐赫鸣接话道:“如果玉米真的有灵,那它一定是一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灵。”
“那些高产玉米,报答的不只是您一个人,也是那些农民,更是我们整个人类。”
沉默了许久的张梓悦也道:“所以我们这一代的青年人,最应该向老爷子学习的,就是做一颗好种子。”
“深埋地下,只是为了积蓄力量,他日钻破覆盖在我们身上的泥土,向阳而生。”
余红道:“除了你们说的,我认为还有一条,也是适用于我们所有人的,那就是好好吃饭,不要浪费粮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