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人,以这样直白的方式,来安抚他的失落,告知他的理解。王安石心中忽然又感动万分。不管怎样,他知道这番话,是司马光的肺腑之言。他……若果真能理解他至此,他却是……觉得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二人对视良久,同时伸出手,在对方的肩臂上深沉一拍,二人见了自己这相同的举动,微有尴尬,可是随即口中便轻笑了起来。王安石笑道:“老朋友!来,咱们接着叙话!不过,可不要再谈论那些政事了!咱们就……只叙私情,如何?”
司马光听了他这话,便大声说道:“好!有何不好!当日我心中想的便是,虽政见不同,但是总盼望着能和你将私交续起!哎……这次能遇见你,真好,真好!”
王安石听了司马光这话,脸上微羞赧,他说道:“君实,那日我于匆忙之中写给你的,所谓绝交信,可是太过于直白和鲁莽了!其中,好些词儿我是没有细细斟酌,就给你送来了!其实……心中是很后悔的!”
司马光听了,却又意兴阑珊起来,他笑道:“介甫,你可知,你的信件,一直被我收藏着!你写的虽快,可是文笔极佳,在我看来,可是你难得的一篇杂论!这样好的文章,我是一定要让它流传千古的!”
王安石听了,连连摇头说道:“哪里……哪里……我的这些臭文,和你编撰的史书比起来,可是差的远了!你若是在家里寻到它,还请就着灯,烧了吧!”
司马光只微微一笑道:“不烧,我可舍不得烧!这样好的文章,烧了是我的过失啊!”
说完,倒是呵呵笑了起来。王安石见他面上带着轻松微笑,不由说道:“君实,你吃了午饭么?”
司马光摇头说道:“还没有。原本是在此打算先歇一歇的,岂料就碰上你了!”
王安石听了,便笑道:“你没有吃饭,怎不早说啊!来来来,我王安石袋中还有半两银子,我请你去饭馆中,咱们边吃边聊如何?”
司马光看了看他身旁的荷叶包,笑道:“你果真是要请我?你脚下可不是还有,未吃完的吃食么?你自”王安石听了,笑道:“我一个人,不就简单点了!”
司马光也笑道:“你一个人,就吃几个炊饼,见了我,就要请我去饭馆!我的心里当然是过不去啊!不过,我知道你就是这样大方!你瞧,我这口袋里是什么?”
说着,司马光从一个袋子中取出一块牛肉,和一只叫化鸡,对着王安石说道:“我看,我们就不要去饭馆了,你这里有炊饼和茶水,我这里有牛肉和土鸡,咱们便就还是坐在这里,吃着肉和炊饼,就着茶水,可好?”
王安石见了牛肉,果然笑道:“君实,你果然有好东西!行,咱们就在这里,继续畅谈一番!”
司马光听了这话,便也坐在地上,靠着王安石,将牛肉一撕两块,一块给了王安石,王安石便将荷叶包裹里的炊饼分给了司马光一半,司马光吃着炊饼,不由笑着对王安石道:“介甫,如今和你这样一处,我倒是不禁想起咱们初到被汴京里的晨光来了!哎……那时的你我啊……”王安石也是有感而发道:“咱们为了到汴京来求学,虽然出发地不同,可是在半途之中是一见如故,一来二去的,就成了好友!一个被子睡觉,一件衣服两人穿着!君实,算来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三十年!”
司马光直直看着他。“三十年了?这么快?”
王安石是不敢置信,不过,想想可不是三十年?他们八岁可就认识彼此了!三十年的岁月,可真如白驹过隙一样,眼儿一眨便也就从垂髫小儿到了早生华发的年纪了!岁月既然是如此匆匆,人生即便百年,不过转瞬之间,早上还在庙堂,可说不定晚上就埋于黄土之下了,那么……过往的那些烦心之事,苦痛之事,可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是以,王安石心中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地又对着司马光说道:“那……咱们认识容容多少年了?”
听了他这话,司马光马上脱口而出:“二十年!”
王安石点头,苦笑道:“和容容也认识二十年了!真快啊!”
说着这话时,王安石的情绪仿佛也沉浸到了诉说不尽的往事中了。他幽幽地想了一会儿,方转过头来,看着听了他这话,默默就着茶壶,低头喝茶的司马光,笑道:“君实,少跟我装了!我知道你这几十年,心里一直都是装着她!”
司马光啃着炊饼,苦笑说道:“介甫,我并不想否认!我之所以这样单着,也确实是如此!不过,我好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了!我哪能和你比啊,介甫?”
想想司马还是说道:“我可还记得去年你曾对我说过,和你那吴氏夫人是有名无实,可是如今我却也看到,你连孩子还是有了?介甫,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司马光知道他心系何人,是以对他转变了态度,也是觉得说不出的疑惑。王安石听了,便也接过茶壶,喝了一大口茶,说道:“怎么想的?给我王家留个后!也为了……不辜负陪在我身边的女人罢!”
王安石说完这话,便将眼睛看着司马光,说道:“你若是想我这样的,你的心中便也这么想!毕竟,我的夫人她待我也极好,我怎么好辜负她,给她一个孩子,对她来说,也是活下去的念想啊!”
司马光听了,思怔了良久,口中方‘哦’了一声。二人又是不说话儿了,只是自顾自地吃着牛肉,吃着炊饼。司马光笑道:“介甫,你这不做官了,诗词儿可是没有少做吧,不如,捡些好的,吟唱了出来,给我听听,我品鉴品鉴!你说怎样?”
王安石听了,便也笑道:“君实,你在那洛阳城中,呆的时间可也不短,难道就没有吟诗作词的功夫?兴许你也做了好些诗词呢!不妨,你也拿出来,让我欣赏欣赏,如何?”
说完这话,二人是对视大笑。王安石便道:“哎……想当初,咱们可是有这个习惯的,谁先写出了诗词,就先给谁瞧瞧,指点指点,说与说与,可自打咱们都中了进士,留在这汴京城中为官,这吟诗作词的时间,可是大大少了呢!”
司马光便跟随而道:“是啊,想来,还是那些个百无聊赖的吟诗作词的时光,最是让人怀念啊!”
王安石见此,便揶揄道:“这么说,君实你已然是有感而发了,那么这么着,既然我撞到你了,你就也甭客气了,肚子里若是有了,就赶紧地念出来罢!待会儿,我可还要赶车上路呢?”
司马光听了,便道:“你是坐马车来的?”
王安石点点头,想想又奇怪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司马光便笑道:“我既然是因着私事出来,自是不能动用官家的东西,我嘛,是骑着一头毛驴儿来的!我是私事,且跟容容请了几天假的,不比你要赶紧进京,好吧,为了不耽误你功夫,你让我念,我就念罢,不过我这腹中,近日里还真的酝酿了一首小词!说着,司马光便清了清嗓子,笑着对王安石说道:“介甫,你可挺好了!我可是有两首呢!”
王安石一听司马光可是有两首,自然是喜出望外。他我这厢就洗耳恭听了!”
说着,自是面露期待之意。这厢司马光听了,便站了起来,对着这草庐,迎风缓缓说道:“我先吟我在洛城所做的一首《秋夜望月》,是首极普通的小诗!万里氛昏歇,金波秋更明。星连河渚闇,风绕桂枝生。鳷鹋临华馆,新丰落故城。古今佳赏尽,殊自有余清。”
司马光念完了,是回头笑看着王安石。王安石听了,果然叹道:“君实,这诗词之间,你终究还是擅长作诗!你的诗,还是和以往以往,清新朴实,只是我咀嚼着,还是越发刚健浑成了!果然是比之前进益了不少!”
说罢,王安石便又道:“那么,我很期待你下一首!快点都吟出来吧,我已然是等不及了!”
司马光便笑道:“总之,介甫,我是拍砖引玉,先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番了!等会,可是要看你的好的!”
说着,便又清了清嗓子,念道:“吁嗟方请雨,润溽果如占。黍稷固有望,来麰亦未嫌。声繁清倦枕,气冷入疏帘。蔓喜龙头举,泉惊虎抓添。田畴诚最急,花药不妨兼。诗伯才盈斛,聊应费笔尖。”
王安石听了,方又问道:“君实,题目呢?”
司马光便笑道:“简单的一个《细雨》二字!”
王安石听了,便抚掌叹道:”君实,你的诗文,果然气象可以和杜甫杜子美相比了!”
司马光听了,连连摇头说道:“介甫,这哪里可使得?我的诗文,不过是闲来无事偶然作一首,玩一玩儿的,细细啄来,究竟还有许多的不到位之处呢!”
司马光越要谦虚,王安石便越发说道:“君实,你最会这样,我夸一夸你,你就欣然接受得了!不要这样扭捏好不好?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装的!”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与,只仿佛眼前这情景,又回到二十年前一样。司马光便道:“好吧,以后我若是得了新诗文,你若是想夸我,我一定会高兴地直点头儿的!这样,行了吧!”
王安石见他朝他温温一笑,真的觉得时间又仿佛倒流了几十年似的。他道:“好!既然你已然做了诗儿了,我当然也要信守我说的话,将我近日所做的,念了与你听!”
岂料,司马光却说道:“介甫,要做,就做词,我知道你的词儿可比诗文要好一百倍,你的诗词歌赋中,要数词是第一!”
王安石听了,便叹了口气道:“好吧,君实,我就依了你!不过我近日还真的做了一首,自认为绝佳的词!”
司马光一听,便知王安石没有骗他,忙忙儿地吃了一块肉,细细听了起来。司马光问道:“介甫,词牌名儿是什么?”
王安石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他伫立在草庐之外,临着清风,笑道:“《桂枝香》,是我新作的!你可听好了!”
说着,便踱了几步,缓缓吟道:“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继。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念完了这首词儿,王安石便默默站立在一旁,不发一言了。司马光听了也是不语,却是缓缓说道:“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介甫,听了你的词儿,我不得不说,这首词,可是你之前写的,又是大有进步了啊!我读着隐隐有过世了的范希文之风啊!既苍凉壮阔,又雅致细密!却是我数十年来,未曾遇见过的好词!”
司马光是由衷赞叹。王安石听了,却是笑道:“是么?不过,我也觉得这是首好词儿!可是我总觉得你夸我太过了,难道那苏子瞻的词儿就不好么?”
司马光听了,便笑了一笑,他坦诚说道:“子瞻的词,和你的又是一种境界了!意境什么的都自然都好,可这出处却是源自他切身的体验!你的词儿,我读着,只是觉得比他情怀还大!感情还要深沉!”
司马光如是说道。王安石听了,便呵呵一笑道:“君实,如今我大宋的诗词,可是已成两派,一派是专门男女闺情和愁绪的婉约派,一派则是抒发豪情壮志的豪放派!想必这两派的词儿,你都看过不少!不知君实你对这两派,心中有什么看法?”
司马光听了,便朗朗说道:“其实,我觉得写词是需分什么派别的!我认为都是一派!你瞧,子瞻善写豪放雄浑之词,可是那些抒发闲情逸致的婉约词儿,也是写了不少,介甫你就更不用说了……真正是分不出什么来的!婉约和豪放,不过是词人的两种不同心境罢了!”
司马光想想,不禁一笑道:“介甫,你莫不是就是要告诉我,你是个写词的高手罢!我知道你是豪放也来得,婉约也来得,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