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夜袭(1 / 1)

长春观里,新安长公主此刻尚未歇息。

她在等一道消息,关于魏鸾的。

半年之前盛煜掀开木盒,将那只血淋淋的手摆到她面前,冷言威胁时,新安长公主几乎魂飞魄散。之后的两三个月里,那只染满血的手便如噩梦缠身,令她时时心惊胆战。然而即使是这般险些要了她性命的不敬之举,永穆帝也不闻不问。

这令长公主极为恼火。

不过彼时盛煜尚在京城,永穆帝既偏袒权臣,长公主也无可奈何,只能囿于道观,暗自怀恨。直到肃州燃起烽烟,盛煜奔赴前线曲园之尊荣皆系于盛煜,没有他在府里镇守,在长公主而言,实在是难得的良机。

而在数日之前,她还知道了件事情。

那日她闲而无事登高赏秋,在山林间偶遇沈嘉言,因淑妃待长公主颇为客气,沈嘉言萧规曹随,颇热情地邀她喝茶。两位皇室宗亲碰头,即使不好妄议朝政,也难免提起北边的战事,提起连番力挫章家的盛煜。

身居玄镜司统领、中书侍郎两处要职,又在沙场履立功劳,这般风头实在前所未有。

等叛乱平定,该如何论功行赏?

长公主无从得知皇兄的心思,借机试探道:“自父皇开国,几十年里从未出过这样的臣子。便是从前的章家,也只是手握重兵驻守边地,哪比得上玄镜司耳目遍及天下,深得圣宠?据说他在中书也如鱼得水,这般能文能武的贤才,当真是前途无量。”

“是啊。如此圣宠加身,着实羡煞旁人。”

沈嘉言栽过几回跟头后学乖了,只淡声附和。

长公主又道:“不过想想也让人担忧。当初章氏坐大,便是因功劳极高又手握兵权,父皇在位时尚能弹压,轮到皇兄,难免尾大不掉,有诸多掣肘。盛煜是心高气傲之人,原就极难驾驭,往后梁王想使好这把剑,怕是得下些功夫。”

两人交情尚浅,这话未免说得过深。

长公主是居于道观的方外之人,闲谈间提及,似浑不在意。

沈嘉言却不敢乱说,只噙着笑意道:“父皇春秋正盛,盛统领能为朝廷效劳是好事。想来他既深厌章氏之跋扈忤逆,为助皇上拨乱反正而倾尽全力,往后也不会步其后尘。且朝堂选才用人皆是父皇决断,梁王做好皇子本分的事就好了,何必操心这些。”

如此软绵绵的钉子,自是不愿多说。

新安长公主却已窥出端倪。

她又不是瞎子,这些年虽远离朝堂,却也知里头的纷争。周令渊与梁王原就是背后各有神仙,亦各有图谋,如今周令渊彻底走了不归路,储位便只会落到梁王和卫王之间。淑妃那样聪慧的女人,在深宫里步步为营,竭力支撑,岂会错过良机?

似盛煜这般权臣,对哪位皇子都是威胁。

尤其盛煜深得信重,曾在宫变中立下汗马功劳,焉知不会故技重施,扶持孱弱的卫王?

淑妃母子不可能不忌惮。

沈嘉言身在王府,自然也会为前程担忧。

如今她一副顺其自然、与世无争的模样,分明是心里已有了底,知道盛煜不会威胁到梁王。那对母子连章家都奈何不得,更没能耐对付盛煜,之所以坐视不理,显然是有旁人收拾恐怕这趟平叛回来,盛煜这条煊赫热闹的青云之路,就该日过中天,渐而下坡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帝王概莫能外。

在经历章家之祸后,尤其如此。

淑妃最擅揣摩帝王心思,必定是猜透了皇兄的打算,才顺水推舟,有恃无恐。

这般推断后,新安长公主甚为激动。

盛煜有用时,她自然比不上所向披靡的利剑,但若他会成为弃子,就无需过分忌惮。凭她的能耐,当然没法奈何盛煜,但如今曲园空虚,想在魏鸾头上动心思却不难。尤其是这回宫宴,淑妃除了邀请女眷外,竟还让人带孩子入宫,简直天赐良机!

更别说她手里还攥着个章念桐。

简直如虎添翼!

种种安排皆顺利无比,孙嬷嬷与内侍死后,更是线索断绝。她只需等尘埃落定,将事情推到章家头上,便可不染半点污泥,抽身而退。那个给她引来奇耻大辱的女子,亦再无翻身的可能。

新安长公主睡不着,点了灯烛留意屋外动静。

……

长春观外,染冬和卢珣各着黑衣,如鬼魅飘过。

秋夜的风吹得树叶梭梭,掩住细微动静。

树影殿宇间,两人悄然穿行。

这座道观周遭驻守的是长公主府的侍卫,寻常匪类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卢珣却是个例外。自幼跟着盛煜习武磨砺,走南闯北这些年,暗夜潜行几乎是看家吃饭的本事。更何况,先前盛煜诱捕章绩时,曾将道观的防卫情形摸得清楚透彻,卢珣亦了如指掌。

知己知彼,如入无人之境。

最终,两人站在了新安长公主的寝居前。

屋内灯火半暗,细长的影子投在窗扇,除了长公主踱步外,里头并无旁人。周遭众人丝毫未曾察觉屋顶的不速之客,侍卫更是守在数道墙外,懵然不知。卢珣借着风动树梢,掠过庭院,落叶般飘然停在屋门前,染冬紧随其后,悄无声息。

门还未反锁,一推即开。

两人闪身进去,迅速反锁门扇。

新安长公主原本时闷头踱步,听见这动静,有些不悦地皱眉,抬头向门口道:“都说了晚点再歇息”话说到一半便被卡在喉咙,她惊愕地看着忽然闯进来的黑衣人,在开口惊呼之前,便被卢珣捂住了嘴巴,连同喉咙也用力扼住。

所有的声息在一瞬间化为呜咽。

卢珣急怒而来,既抱了拼死犯上的心思,便也毫不手软,在堵住长公主的声音后,腾出一只手拽住她肩上衣领,大步往里头走去。染冬在旁帮忙,为免长公主挣扎时磕碰桌台打翻器物,将她两只手反扭住,半拖半拽。

到得内室,落下帘帐。

手底下的新安长公主呼吸受制,脸上涨得通红,嘴唇翕动如涸泽的鱼。然而自幼养尊处优的身子,便是多走几步路都嫌累,哪还有反抗的气力?只剩两只脚努力蹬着,如同垂死挣扎的姿态。

在气绝之前,卢珣才松开手指。

几乎瘫软的新安长公主垂死得救,大口呼吸时,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眉心。

“别出声,否则鱼死网破。”

狠厉的声音压得很低,卢珣虽以黑衣遮掩身形以便暗夜潜行,却连蒙面的布巾都没戴。久随盛煜身侧,凶煞气势丝毫不逊其主,怒目逼视时,眼神如同利剑剐过骨肉,森然生寒。

新安长公主哪敢出声音?

极度的惊恐后,因身份而生的自负骄横早已消弭,她瞧着眼前明晃晃的匕首,听见外头隐隐传来的如常动静,心底已然凉透。很显然,对方既险些要了她的性命,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她满观的侍卫随从,竟无一人察觉刺客闯入!

她若当真呼救,不等侍卫赶来,怕就得丢了性命。

只能暂时服软安抚住。

掌心汗水凉腻,额间锋锐冰寒,长公主竭力忍着心底颤抖,仔细回想染冬的脸,记得她曾随魏鸾来此处游山,也曾陪魏鸾入宫赴宴,遂低声道:“是曲园的人?”

“我家少夫人在哪?”

染冬寒声,随手扯了近处的一条栉巾递给卢珣,让他从背后捆住双手。

长公主哪会承认,当即道:“我哪知道。”

“少装糊涂!今日在宫里使下作手段劫走孩子,送信到曲园威胁,又在玄清观设伏,桩桩件件都是你的手笔。快说!人去了哪里!”心焦威胁之间,匕首已触到长公主的肌肤,只消稍稍用力,便可刺眉心而入。

长公主强撑着道:“无凭无据,你敢如此污蔑!”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一闪,那把匕首已从她鼻梁侧脸划过,刺破精致的妆容。锋锐冰凉的痛意传来,长公主下意识想去摸,却因双手被缚力不能及,只看到匕首上染了血,嫣红骇人。随后,半边脸上火辣辣的痛传来,滚落的血珠自腮畔滴入领口。

长公主骇然尖叫,被卢珣捂回嘴里。

染冬瞧着那双满是惊恐的眼睛,重将匕首抵过去,“别以为我不敢动手,人命关天,就是此刻杀了你,我也不会眨眼!再敢狡辩,废掉你整张脸,连手足都砍下来喂狗。”森寒的声音,字句分明。

长公主整个人都在战栗。

数月前那令她魂飞魄散的一幕迅速浮入脑海,她想起盛煜的凶恶狠厉,看着眼前的锋锐逼人,一瞬间只想骂曲园里都是疯子!然而强烈的求生欲望,终究战胜了愤怒,她看着染冬,惊恐里迅速权衡。

这两人深夜闯入,行凶伤人,未必不敢要她的性命。

就凭来时的悄无声息,定能全身而退。

他们有这样的胆气与能耐!

绝望与恐惧排山倒海般压过来,长公主即使有除去异己的决心,却没打算为个魏鸾搭上条性命,那实在得不偿失。而若是招供……不论皇兄会如何看待此事,至少她能逃过今晚的性命威胁,等盛煜失势后,仍可清算旧账。

而此刻,若径直招认,这两人未必不会痛下杀手,趁着无人察觉将她灭口。还是得捏住他们担忧魏鸾的短处,先找个足以保住性命的地方再说。只可惜这回周密布置,终究是漏算了曲园的疯狂,没想到他们竟敢毫无凭据地行刺逼问!

长公主满心不甘,却不敢拿性命冒险。

“想知道她的去处,可以。”她狠狠心,不敢多想脸上的伤痕,只竭力镇定,看向更为历练的卢珣,“但你得先容我叫侍卫。免得说了实情,换你们杀人灭口。”

“所以确实是你绑架了孩子,挟持少夫人?”

“是我又如何。”

她既已承认,染冬急着就想问魏鸾的去处,卢珣却留着心眼。急怒之下,他确实想过杀了这屡屡生事的恶女人,但当务之急仍是问出下落,救出魏鸾和小主人。长公主生于皇宫,心机颇深,空口白牙地问个去处,焉知她不会骗人?届时他和染冬无从确认,救人扑个空,可大事不妙!

必须让她吐露实情,不敢撒谎。

而普天之下,能让这恶女人忌惮畏惧而老实交代的,唯有永穆帝。

今日永穆帝的种种反应,卢珣早已从染冬和魏鸾口中得知,皇帝是极疼爱那孩子的。而魏鸾和小主人是主君的心头至宝,为免扰乱前线军心,让盛煜毫无后顾之忧地杀敌,永穆帝定会帮曲园,而非偏袒长公主。

在面圣前,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咬定长公主的罪行,免得这恶女人御前翻供。

遂逼问长公主安排此事的前后细节。

确信无误后,挟她出了长春观,直奔皇宫。

……

城门早已关了,等闲不会轻易敞开。

唯一的例外是最北边的九华门,那边是禁军屯驻之地,防卫比别处都严密,从前玄镜司有急事须入城禀报时,也是走那边。且魏鸾在赴险前也曾交代过,皇帝极疼爱阿姮,在她出宫前已给了口谕,许她随时入宫互通消息,不限时辰。

卢珣和染冬凭着这倒口谕,直奔皇宫。

而后顺利走到麟德殿。

夜深风重,永穆帝始终没查到关乎小阿姮的线索,此刻尚未安寝。

听见卢珣和长公主求见,诧异之余,连忙召见。

殿门推开,几道人影走进来。永穆帝瞥了眼脸上皮肉外翻,血迹未干的长公主,心中有个猜测瞬间划过,却不及细想,也未理会那道伤口,只紧盯着卢珣道:“如何,阿姮有下落了吗?”

“启禀皇上,孩子安然无恙,已救出来了。”

永穆帝犹不放心,接着问道:“她在哪里!”

那般焦灼关怀的神情,分明是极挂念孩子。

长公主原还想着求皇兄做主,瞧见这般反应,心里顿时凉了大半。

作者有话要说:以为对手是青铜,没想到是个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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