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谋反的事,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消息传来时,永穆帝当即下令,让禁军查封定国公府,尽数羁押在镇国公府阖家问罪后,章孝温其实尝试过暗里将家眷接出京城,不过彼时正逢国丧,永穆帝命玄镜司和兵马司皆留意戒备,哪有章孝温插手的余地?
时至今日,除了章孝温的发妻乔氏暗度陈仓,成为漏网之鱼外,旁的皆在京城。
不过魏鸾的外祖母原就上了年纪,先前帮着窦氏扣押魏峤夫妇、诓骗魏鸾,以致母女彻底决裂,虽是意料中的事,也让老人家病了一场。再往后宫变失利,章氏母子被废,更如万钧巨石砸在头顶。老夫人享了一辈子的福,眼瞧着章家从烈火烹油、簪缨繁华,走到如今树倒猢狲散的地步,岂不心痛?
据周骊音说,老妇人家已重病许久,只拿参汤吊命,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章孝温显然是知道无力回天,索性扯起反旗。
余下的便是二房的章孝谦、韩氏和章经。章孝谦与章孝温是异母所出,嫡庶分明,能耐更是天壤地别。章孝温常年驻守在肃州,也是沙场杀伐的猛将,与这庶出的弟弟原就感情不深,既救不出京城,也不以其为软肋。
这般做派,分明是忍痛舍了亲眷,背水一战。
永穆帝岂会掉以轻心?
查封定国公府后,立时颁发早就备好的布告文书,说章氏曾随先帝平定天下,立下赫赫功劳,永穆帝因此器重宽容,待以功臣之礼。谁知章氏恃宠而骄,兴国公、镇国公、定国公在上祸乱朝纲、蛊惑东宫,在下纵容家奴、骄横跋扈,惹得民怨沸腾、朝堂动荡,如今做出通敌叛国、犯上谋逆的行径,实在有负先帝与今上的信重与厚望。
叛君之臣,乱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
先前玄镜司查实的章家种种罪行,也在此时传遍京城,算是彻底揭出其真实面目。免得章孝温颠倒是非,仗着百姓不知朝堂情形,扣个昏君奸佞联手诛杀功臣的帽子。那就当真恶心透了。
好在盛煜的准备极为充足。
当年兴国公、镇国公、定国公风头无两,府里家仆门客无数,在永穆帝隐忍纵容的这些年里,光是门中仆从的恶霸行径,便已是罄竹难书。这些虽是小事,却由玄镜司各处的眼线用心搜罗,种种消息皆可印证,一股脑翻出来,旁人闻之,谁不痛恨?
这些既非谣传,可见章氏篡权窃国,并非虚言。
消息迅速传遍京城内外,章氏早年靠战功积攒的名声很快只剩满地狼藉。
而陇州和朔州的兵马,也迅速向肃州围拢。
曲园里,盛煜整装待发。
在周令渊逃出皇宫后,君臣已数次商议过应战的事,南朱阁里,关乎肃州战事的舆图和山川地形也被盛煜翻了数遍,乃至从前肃州一带战事的打法、成败都烂熟于胸。而今战事既起,阻拦包抄的兵马从肃州周遭调派,永穆帝又从南衙选了常元楷和李慈两员大将,并派禁军和京畿守军中的精锐数千,动身北上。
盛煜以先锋之职,与常元楷同行。
这一日,夫妻俩都清早起身,迅速梳洗用饭后,魏鸾帮盛煜穿戴盔甲。比起玄镜司那身官服蹀躞,锁子甲沉重而寒凉,她头回碰这东西,陌生得很。好在有盛煜指点,挨个找到锁扣,帮他穿好。
而后带上偷窥,扶得端正。
成婚至今,这是她头回看盛煜穿盔甲,比起锦绣官服,这般装束更衬出冷硬气势,颀长峻拔的身姿愈显威仪,沉稳而又英姿勃发。十数年筹谋隐忍、暗中前行,这应是最后一场拼杀。比起从前的刺杀与宫变,这是沙场上万千兵马的搏杀,牵扯的不止朝堂与肃州兵马,还有万千百姓、边境安危。
两代帝王励精图治,成败皆系于此。
盛煜的神情凝重而坚决。
魏鸾则满心担忧。
沙场征战毕竟与玄镜司不同。
从前盛煜走南闯北,便是遭遇邓州那样的刺杀,对方不便明目张胆地调动兵马,动辄也只百余人,可迂回转圜。沙场之上万千兵马,刀枪箭雨尽数无眼,却是另一番景象。而盛煜既已调了玄镜司的人手北上,必定是打算潜入章家的地盘,从内里瓦解的。
那无异于钻进敌营谋事,极为凶险。
上回盛煜北上,将魏知非带回京城时便曾遭遇刺杀,在定国公部署的穷追猛打中负伤而归,如今定国公麾下有从前的虎狼之师,也有镇国公的残余势力,烽烟燃起时戒备森严,定要艰险数倍。
且镇国公不战而屈,周令渊母子失势困顿,肃州一带军政皆握在定国公手里,颠倒黑白的鼓动之下,军中士气必定高涨。
虽是重兵围剿,却也是极难啃的骨头。
昨晚魏鸾费尽口舌,想劝盛煜带上卢珣随身护卫,却未能令他更改主意。此刻晨光熹微,她的目光落在男人冷硬脸庞,胸中万千叮嘱,归根结底也只是一句盼望平安。
她握住盛煜的手,摩挲到手腕。
那串从云顶寺求来的佛珠就在他腕间,触手温润。从前最嫌累赘的男人,自打戴了这串佛珠后就没摘下来过,时日渐长,偶尔看他沐浴时腕间光秃秃的,反而会令她不习惯。她捧住那只手,勾出暖融笑意,“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她定会进香礼佛,祈他平安归来。
盛煜凝眸,郑重颔首,“放心。”
隔着铠甲拥抱彼此,魏鸾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下,“再去看看阿姮吧。”
肃州兵强马壮,想要平息叛乱,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两地相隔时,襁褓里软乎乎的女儿定会令人记挂。盛煜抬步去厢房,原以为只知道吃和睡的小阿姮应还在睡觉,谁知到了跟前,她竟然刚醒过来,也没哭闹,刚由奶娘换完尿布,躺在小摇床里任由摆弄。
盛煜盔甲冷硬,没去抱柔软娇小的孩子,只躬身俯首,在她额头亲了亲。
小阿姮眨巴眼睛,挪了挪脑袋。
“乖乖等爹回来。”盛煜低声,哄得耐心。
腿脚像是被禁锢在那里,有些挪不开,他忍不住又侧脸,去蹭她脸蛋。小阿姮裹在襁褓里,两只小手轻轻攥着,大概是刚睡醒肚子饿了,看到有东西凑过来,忽然咿咿呀呀的张嘴去咬。可惜那张脸硬硬的,也没多少肉,不是熟悉的温柔香软。
她瘪瘪嘴,嫌弃地偏过头。
唯有盛煜脸上残留奶香的口水。
旁边魏鸾忍俊不禁,吩咐奶娘先喂将小阿姮喂饱,而后抬袖将女儿糊在盛煜脸上的口水擦去,送他出府。
……
将士出征之日,永穆帝亲自送行。
京城里的百姓起初还有些惶然,怕曾经蹄铁收复边疆的章家会势如破竹,南下攻到京城,听见陆续传来的好消息后,倒渐渐安生。于是除了朝堂忙着调运粮草、安稳边境,寻常百姓的日子仍过得安稳富足。
因重阳时满城风雨,未能尽兴登高,趁着这两日秋老虎驾临,天高云淡,纷纷登高赏秋。
皇宫里,淑妃也办了场赏秋宴。
其实按从前的惯例,每逢秋高气爽时,永穆帝会銮驾出宫,率群臣将士去京郊射猎。不过去岁此时,正逢朝局动荡,周令渊母子暗谋篡位,永穆帝忙着应对宫闱之祸,只字未提。今年即便京城里还算安稳,外头却打仗呢,那还能秋郊射猎?
遂由淑妃出面,在北苑办场赏秋的小宴便罢。
除了公侯重臣的女眷和诰命外,出征肃州的将士女眷亦受邀赴宴,魏鸾自然不例外。因永穆帝数月没见阿姮,又不好再次微服出宫探望臣子住处,便让淑妃传了口谕,许将士女眷带子嗣入宫,共沐皇恩,算是额外的恩典。
魏鸾听得口谕,只觉永穆帝煞费苦心。
不过既已猜出盛煜的身份,皇帝如此行径也在情理之中。
待得秋宴之日,便抱了阿姮入宫。
算起来,魏鸾已有许久没去北苑了。出阁之前,北苑几乎是她跟周骊音最爱去的玩耍之地,每月里能跑三四回,后来嫁进曲园后,每回入宫都是以盛少夫人的身份,便甚少再踏足。事实上,自打去岁从东宫被盛煜救回后,她也一年没入宫了。
而今再踏宫门,感受多少是新奇而轻松的。
至少,无需再朝章氏姑侄行礼。
魏鸾脚步轻快,高堆的云髻间装点了精致花钿,簪了盛煜送她的那支极华贵的凤衔珠钗,耳畔垂着红玉磨成的耳坠,黛眉杏目下,双唇点得娇艳。国丧将尽,穿戴上已无太多忌讳,名贵锦缎裁剪得合身,环佩压住玉白的襦裙,上面拿金线绣了菊花暗纹,秋阳下华彩摇漾。
许久未赴宴席,甫一露面,仍明艳照人。
宫里不像在外随意,她既带了染冬随行伺候,又有奶娘抱着小阿姮,卢珣便不好进去,只在宫门外候着。同样受邀的魏夫人与伯母敬国公夫人结伴而来,瞧见魏鸾身旁的襁褓,忍不住过来,先逗弄小外孙女。
而后相伴入宫,途中尽是熟人。
虽说章氏与太子齐齐获罪,镇国公府和定国公府都已倾塌,魏家却在前年的阴霾后拨云见日,仍岿然而立。甚至在不久前,永穆帝因颇赏识魏峤的学识,还给他升了官职,虽说不及先前在兵部的品级,但敬国公府门楣不倒,女眷便仍尊荣。
到得北苑设宴的永宁楼,淑妃亦含笑招呼。
永宁楼建在高台上,周遭视野开阔,可俯瞰北苑大半的景致。今日既是赏秋之宴,且秋阳高照颇为和暖,淑妃便命人将周遭的槅板尽数拆去,摆上长案蒲团,坐在楼里时,四面阔朗,可将周遭景致尽收眼底。
魏鸾的位次在魏夫人下首。
论理,盛家并无半点爵位在身,魏鸾亦未册诰命,身份不及周遭侯府、伯府的夫人们。不过她毕竟出身优渥,且有公主伴读的身份在身,淑妃有意抬举照拂,将她安排在近处,旁人亦无异议。
盛家添丁后未能亲自去府中道贺的人,便借机道喜,逗逗孩子。
满楼秋光,言笑晏晏。
仍是贵重威仪的皇家宫殿,上首主位却悄然换了人。章氏被废于冷宫,后宫之事悉由淑妃打理,昔日原就跟淑妃亲近之人不免暗自得意,笑容最为畅快。曾围在章氏身旁的人如今抹把脸,恭维之词放在这位美艳淑婉的后妃身上,照样闻之悦耳。
而淑妃仍如从前温婉,即使独宠后宫,也半点不摆架子,待人接物与从前并无异处。
便连梁王妃沈嘉言都水涨船高。
明眼人谁都知道,章氏走到这地步,再无翻身的余地。
永穆帝膝下只剩梁王和卫王,输赢几乎无需猜测。
有淑妃在后宫深得圣心,两位相爷在朝堂助力,等章氏自取灭亡、永穆帝年事渐高时,东宫之位定会落到梁王手里。而这位以才情名闻京城,被沈相精心教导的梁王妃,定也能凭着祖父的助力,得无双荣宠。
毕竟,梁王虽也纳了侧妃姬妾,夫妻的感情却很好,去年腊月还生了孩子。
这样的锦绣前程,谁不羡慕恭维?
锦绣绮罗往来,倒衬得旁边的周骊音颇为孤单。
从前被帝后和太子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如今虽不曾被母兄连累,也仍被永穆帝宠爱着,到底遭逢剧变,没了从前天真烂漫的笑容。进来后与周华音并排坐着,脸上笑意也极淡,似不欲应付这般场合。
只在魏鸾过去时,才握住她手笑意微浓。
魏鸾怕她触景伤怀,特地将襁褓里的小阿姮抱过去,逗周骊音开心。
这般人影往来,渐渐宾客聚齐。
满殿锦绣里,还添了个甚少露面的稀客新安长公主。
自打迁居长春观后,她几乎从未赴过宫宴,便是章太后寿宴那样的场合,也不过派人送贺礼前来,本尊并未露面。反正她跟章氏间仇恨深亘,彼此都心知肚明,有永穆帝承了先帝的遗旨照拂,章太后奈何不了她,便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
如今章氏姑侄倒台,这又是国丧后头次宫里设宴,她似迫不及待。
年近三十的女人,自有成熟妩媚的风韵,长公主修眉美目,钗簪华贵,那身朱色滚了细密金边的衣裳穿出来,气度轻易盖过旁边两位侄女。淑妃待人本就和婉,处处以永穆帝的心意为重,见她露面,自是十分热络。
新安长公主亦以皇嫂呼之。
过后整衣落座,姿态甚是端庄。
不过魏鸾看得出来,她比在章太后丧礼上碰见时瘦了许多。想来盛煜血淋淋的恐吓虽没能吓得她魂飞魄散,那场卧床不起的重病也将她折腾得够呛。永穆帝明知此事是盛煜所为,却未过多理会,仍器重栽培,不知长公主看了作何感想?
魏鸾抬眸,正好撞上那位的目光。
两人都不闪不避,亦无虚假客气的笑意,片刻停顿后,各自垂眸喝茶。
没多久宫人添酒开宴,有乐舞演奏。
魏鸾随便吃些糕点,坐到中途时,果然见有嬷嬷缓步走来,绕到她身后,低声道:“今日宴席,淑妃娘娘特地请了各位夫人携子赴宴,以示皇恩浩荡,鼓舞将士之心。此处演舞奏乐,怕是会吵了孩子安睡,不远处的流华殿已另备了歇息的静室,少夫人可抱孩子过去安睡。”
极熟悉的一张脸,是永穆帝御前伺候的人。
魏鸾心领神会,加之小阿姮醒了半天后确实露出困顿之态,若因乐声太吵而哭闹起来,未免难办。遂没耽搁,同魏夫人说了一声,命奶娘抱了孩子,悄然起身出了永宁楼,随嬷嬷往流华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永穆帝:看个小阿姮还得偷偷摸摸,朕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