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吓疯(1 / 1)

长春观里夏浓天凉。

新安长公主近来过得甚是惬意。

幼时身为先帝幼女、身份尊贵的公主却饱受章氏的欺压,这些年里她也过得束手束脚,直至章太后薨逝,压在她头顶的那座山才终于挪开。送章太后出殡的那日,新安长公主的心情格外松快因那老妇终要埋入地宫,再也不见天日,更没能耐对她明枪暗箭。

更令她愉快的,是那日碰见了魏清澜。

敬国公府的嫡长女儿,魏鸾的堂姐,和离回京后觊觎盛煜姿容的寂寞妇人。

简直是老天爷赐给她的礼物。

长公主很快将魏清澜请到了长春观,言语之间,对魏清澜这位公府嫡长女甚为推崇,对于魏鸾则颇有微词。知道姐妹间的龃龉,长公主一出手便往死穴上戳,直言魏鸾是靠着跟章家沆瀣一气才有昔日的风光,如今章家倒台,定会时强弩之末。

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女子,不过两顿茶的口舌,便轻易挑起了魏清澜的嫉妒之心。

可惜,这招似乎无甚大用。

曲园里风平浪静,非但没有期待中的夫妻离心,盛煜甚至还陪着魏鸾去燕子岭散心养胎,整整两三日未去衙署。于身负重任的盛煜而言,这般行径,多少有些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亦可见,即使章氏罪孽深重,盛煜也没打算追究到魏鸾母女头上。

新安长公主见状,心中愈发不快。

她的身上没有半点章氏血脉,对章氏可谓恨之入骨,虽无力对抗偏安一隅,内心里却恨不得跟章家有干系的人尽皆踩进淤泥。如今章家分崩离析,定国公府也撑不了多久。剩下的人里,周骊音是永穆帝的女儿,可不遭牵连,魏鸾母女算怎么回事?

昔日众星捧月,名冠京城,靠的不就是皇后宠爱,太子倾心?

如今凭什么安稳无事?

嫉恨之下,难免生出得寸进尺、赶尽杀绝之心。

先前魏清澜抱怨她常往曲园送药时,新安长公主便思量起了对策,只因孕妇用药格外谨慎,她就算想插手也无能为力。听闻有鹿茸之事,当即触动心思上自高门贵户,下至平头百姓,但凡生育后,阖府上下都会放松警惕,且多了个孩子分心,照料魏鸾的事难免疏忽。

鹿茸是敬国公府送去的,以魏家两房之亲近,很容易蒙混过去。

届时隔了数月,想算账都晚了。

好比精心挖了陷阱后拿茅草遮好,只等着人往里跳,新安长公主甚至有些期待。

为避嫌疑,她近来甚至不曾再找魏清澜说话。

是以听说盛煜孤身造访时,长公主颇为诧异,还当他是为在观中受磋磨的章念桐而来,忙命人请入奉茶。

……

浓荫遮蔽的道观,香烟袅袅。

盛煜身上是玄镜司的那套官服,虎豹绣纹狰狞,腰间蹀躞上海悬了长剑,沉目而来时,脚步带风。随着侍女的指引登上凉台,瞧见仙衣飘飘扮作道姑的长公主,他也未行礼,只将手里托着的木盒“砰”的一声仍在石桌上。

木石撞击,声音格外突兀。

长公主唇边噙着的笑微微僵住,瞧出他面色不善,淡声道:“盛统领忽然造访,我还当是为了章氏之事,瞧这架势又不太像。怎么,玄镜司的官威,都要摆到我长春观来啦?”说话间揶揄抬眉,有几分缓和氛围的意思。

盛煜目光如同剑锋,声音亦是冷沉。

“今日过来,是送样东西。”

“是……这个?”长公主目光落向木盒,迟疑着伸手去碰。

盛煜却忽而抬手,自袖中倒出枚瓷瓶,挥手掷向对方掌心。他用力极重,拿瓷瓶当暗器似的,砸中长公主手掌时,比戒尺还疼数倍,强劲的力道亦冲得手臂后折。长公主毫无防备,手臂险些脱臼。

剧痛之下,她亦遽然变色,“这是何意!”

“掺在鹿茸里的百里红。”

低沉的声音,阴鸷而满含怒气。

长公主打死都想不到会是为这件事,心底的慌乱一闪而过,旋即淡声道:“盛统领这话我可听不懂。百里红?听着倒像是酒的名字。我在观中修身养性,也用不上鹿茸,盛统领给我这东西,是有何用?”

她微挑双眼,甚至朝盛煜笑了下,仿佛全然不知瓷瓶里的凶险。

盛煜瞥了眼她身后,“红竹已进了玄镜司。”

红竹是新安长公主的侍女,虽非贴身伺候起居的,却也颇受看重,会些歪门邪道的本事。今晨新安长公主遣她入城采买,等了半日也没见她踪影,确实心生疑惑,如今听盛煜这样说,心中已是洞然。

查出了百里红,揪出了红竹,含怒杀向长春观,这位所向披靡的玄镜司统领,显然是已经撬开了魏清澜的嘴,查清了前后经过。不过能在宫里活下来,她最擅长的就是铺后路,动手之前也做过最坏的打算。

此刻,瞧着盛煜锋锐的目光,长公主只微露诧异,“这却奇了,红竹常年随我在长春观修行,怎会忽然进了玄镜司?盛统领莫不是抓错人了?虽说我这长公主当得如同虚设,她到底也曾是公主府的女官,哪怕只是低微的品,也不能轻易蒙冤啊。”

这嘴脸,分明是有恃无恐。

盛煜神色愈冷,“药中下毒,谋害内子。”

“她谋害魏鸾?还有这等事?”她连着问了两句,又正色道:“不过既关乎人命,是该查清楚。盛统领若是为此来长春观,倒大可不必,我虽护短,却不会插手这种事,等回头查完了,给个让人信服的交代就成。”

说着,甚是闲散地啜茶。

盛煜知她在宫里长得艰难,极擅睁着眼说瞎话,瞧见这般做派,却也颇开眼界。山风清凉,他盯着做戏的女人,神情也是阴恻恻的,“她死了。”

极简单的三个字,不掺半点情绪。

长公主捏着茶杯的手却僵在半空里,就连有意堆出的淡笑都有些扭曲。指尖不自觉地握紧,心神剧乱之际,杯中的茶亦轻轻晃动,她匆忙搁在桌上,竭力摆出镇定坦然的姿态,叹息道:“真是可惜了,死得冤吗?”

“不冤。”

“所以盛统领今日过来是为递这死讯?”

盛煜不答,宽袖抬起时,脸上浮起阴冷瘆人的笑。

“我今日来,是有话奉劝。”他将那木盒往长公主跟前推了推,浑身威仪亦随之压迫过去,寒声道:“敢将黑手伸进曲园的人,从来没谁能全身而退。即便王公贵戚,皇家子弟,概莫能外。你最好记清楚。”

森寒的声音入耳,鼻端亦有淡淡的血腥气飘入。

新安长公主下意识看向血腥气的来处。

盛煜亦在此时掀开盒盖。

粗陋的木盒里,躺着一只女子的手,鲜血淋漓。

长公主才喝下去的茶在那一瞬反呕上来,原本镇定的神色霎时苍白,她尖叫着往后躲,险些摔倒在地。受到惊吓的侍女亦赫然变色,惊呼声此起彼伏,却碍着盛煜的威仪,不敢将那木盒丢开,只管往后缩。

盛煜的眼底,冷如寒冰。

“再敢碰内子半根汗毛,就不止是手。即便是你”他的目光如剑锋落在长公主脸上,瞧着皇室贵女的惊恐颤抖,无动于衷,只一字一句道:“也绝不手软。盛某行事向来无所顾忌,太子都能杀,你算什么。”

“你……你疯了……”

新安长公主吓得浑身发软,声音都颤抖起来。

盛煜冷嗤,拂袖而去时,将木盒扬起。

血淋淋的手抛向半空,落到长公主怀里。

惊魂未定的女人发出声见鬼般凄厉的尖叫,心胆剧颤时,一口气上不来,径直昏死过去。

……

新安长公主受惊卧病,连着三日水米未进。

消息报到麟德殿,永穆帝闻讯皱眉。

他比长公主年长近二十岁,且储君肩负重任,偶尔去后宫也是拜见母后,跟这位养在偏僻宫殿的妹妹并无多少旧交。不过那位毕竟是先帝的亲骨肉,在章太后的铁腕下,能活下来的子嗣并不多,先帝临终时传了帝位,也将这幼女托付给了他。

永穆帝也知道先帝的牵挂。

换了是他,若有朝一日出了岔子,也会放心不下无人照拂的周骊音。

他曾在先帝临终时郑重许诺,定会尽力护着妹妹,令她往后少受苦楚。为免章太后心血来潮寻衅欺压,还特地将长春观给她清修,以尽长兄之责。如今长公主忽然卧病,还重到水米不进的地步,终究令人担忧。

遂召了观中贴身服侍之人,细问缘由。

这一问,才知盛煜当日拿了那么个东西,吓得长公主魂不附体,三魂六魄都快没了。

永穆帝头疼地皱眉。

等侍女离去,便命人将盛煜召至御前,细问缘由。

盛煜也不曾隐瞒,将长公主蓄意笼络魏清澜,指使她在夫妻间挑拨离间,未能成事后,又在敬国公府人送给魏鸾的鹿茸中掺毒,意图谋害魏鸾性命的事情尽数禀明。为免永穆帝疑虑,就连红竹如何招供,如何寻到毒物等细节都说得明明白白。

永穆帝听罢,愣了好半晌。

“她谋害魏鸾?”这理由着实荒唐。

盛煜却笃定道:“确实是她在背后主使。”

“怎么可能。”永穆帝再怎么运筹帷幄,也难以想象身份尊贵的妹妹会朝曲园里那个小姑娘下手,还是离间夫妻、暗中下毒这种手段。思来想去,两人间唯一的过节只有章家,遂迟疑道:“就因魏鸾是章家的外孙女?”

盛煜杵在御前,一时间没说话。

理由有些难以启齿。

永穆帝却着急了,沉目道:“她是朕的妹妹,当朝长公主。下毒害人确实该罚,但也得查明缘由,脉络清晰方可。此事非同小可,你得跟朕交代清楚!”

“长公主……”盛煜顿了下,僵硬道:“她看上了微臣。”

向来雷厉风行、端稳威冷的男人,难得的流露尴尬。

永穆帝却已顾不得这些。

他愣愣的看着盛煜,脸上一副仿佛被雷劈了的表情,嘴巴微张,好半天才道:“她、她……”结巴了两下也没能说出完整的话,只将面前的茶杯抓起,狠狠灌了两口,“荒唐!当真是荒唐!荒谬至极!”

说话之间,坐不住地起身,在御案前踱步。

他知道长公主心气高,当初那位驸马去世后,便一直没挑中合眼缘的,数年都没招驸马。也知道长春观虽是道观,里头其实并不清净,长公主一茬茬的雅会办出去,邀了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齐聚,京城里早就传开了。

那等雅会究竟何用,永穆帝心知肚明。

因念她自幼孤苦,便未理会,甚至盼着能有个才俊入眼,好令长公主终身有托。

结果,长公主竟然看上了盛煜?

论年岁,盛煜与她差了四岁,若要论婚嫁倒也不算大碍。但盛煜早已娶妻,魏鸾的年岁仅有长公主的一半,这二女争夫的戏码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长公主是什么身份,盛煜又是什么身份!

简直胡闹!

永穆帝只觉胸腔里一口气闷着似的,忍不住又灌了两口茶。

氛围忽然有点尴尬。

盛煜沉默而立,轮廓冷硬,永穆帝晃了半天后,既已明白长公主如此行事背后的情由,也没再追问。许久的安静后,他清了清喉咙,再度开口,“既是如此,蓄意谋害臣妇,确实是她不对。重病一场也不冤枉,其余的你随意处置吧。不过朕听闻,你曾威胁长公主,说有人敢动魏鸾你就杀她,王公贵戚概莫能外,此话当真?”

话锋微转,忽然又提到了魏鸾。

盛煜抬目看向上首,便见皇帝须发花白,那双眼里却不无审视。

他颔首道:“当真。”

极为笃定的语气,几乎是不假思索。

永穆帝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是朕呢?”

“她是臣的妻子,并未犯错,皇上不会动她。”

“你知道朕的意思!”永穆帝没跟他绕弯子,低声肃然道:“二十多年的心血,你和朕都不容易,如今只消除了定国公,朕与先帝就能瞑目。玄镜司的事朕放心交给了你,白兰的事算是提早历练,朝堂之上,凭着中书侍郎的位子也足以立起威信,朕的器重与期望,你应该明白!”

“微臣惶恐。”

“啪”的一声,永穆帝拍在御案上,将声音压得极低,“别跟朕装糊涂!太子早就废了,德行也配不上这天下,梁王就算没长歪,能耐也有限。江山社稷非同小可,朕这么多年忍辱负重,才有今日国库充盈,失地收复,后继之君务必行事稳妥,公事为重!”

暗沉的金砖上,盛煜脊背微绷。

从毫无芥蒂的信任,到生杀大权的托付,有些话永穆帝虽未明说,他也猜得出来。只是有朝一日真的听皇帝说出这番话,内心里仍有惊涛骇浪涌起,令他心神剧震。

不过多年历练使然,面上仍如沉渊平静。

永穆帝看着他,有些无奈,有些恼怒,“当日你求娶魏鸾,说是为破除心魔,朕念你向来持重,并未阻挠。就在这麟德殿,就在你如今站的这金砖上,记得吗!”他伸手狠狠往地上指了指,憋了许久的怒气随之吐出,“后来呢,你在北苑殴打太子,闯到东宫肆意行凶,如今还枉顾法度,恐吓长公主!”

“即便长公主有过,也该宗室论罪,按律处置,怎就轮到你去说杀伐的话。”

“三番四次,都是为了魏鸾!”

“这是因私废公,全无平日的镇定稳重!你既与魏鸾投缘,朕并不会故意阻拦,该给她的荣宠一样都不会少。但站在这位置,你也该清楚,朝堂跟前私情总须靠后,万不可意气用事!这回幸亏是长公主,若是让旁人知道你如此肆无忌惮,连皇室宗亲都不放在眼里,会如何议论、如何猜想!”

殿宇深宏,唯有君臣相对。

盛煜眉头紧拧。

永穆帝甚少斥责他,更没像今日这般怒气外露,软硬兼施。盛煜也知道,按永穆帝对他的期许,费尽周折才走到今日这地步,更须步步谨慎,免得功亏一篑。然而内心里,却有另一种情绪在激荡,令他觉得不吐不快。

他于是抬头,迎着帝王的怒意说了出来。

“朝堂的事上,臣愿意忍辱负重,即使万分苦累、一路凶险,也无所谓畏惧。臣可以吃苦,可以忍受种种毁谤指摘,可以拿着性命去拼杀征伐。但是皇上鸾鸾的事不行。她是我的妻,嫁进曲园担惊受怕是无可奈何,这种事上决不能叫她吃亏。”

“臣愿以性命危皇上效力,也愿以性命护她周全。她是臣仅剩的家人。”

这番话既是剖白,亦如宣告。

从前视魏鸾为心魔,如今却如此维护,不惜忤逆圣意,动摇唾手可得的前程。

他说魏鸾是他仅剩的家人。

永穆帝愣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盛煜却朝他拱了拱手,口称告退,不等他发话便退出了麟德殿。原本紧绷的神情,已悄然化为笃定,他握紧了拳,望向天际流云,手指触到腕间的那串佛珠自打魏鸾求得这逢凶化吉的佛珠后,盛煜便始终带着,片刻不曾离身,仿佛她时刻都在身畔似的。

深宫威仪,有天底下最煊赫的荣华,也有天底下最阴暗的险恶。

永穆帝身在其中,未能护住一生挚爱。

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盛煜凝眸,指尖捏紧了佛珠,疾步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抱老婆孩子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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