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真香(1 / 1)

窗外风动竹梢,屋里明烛静照。

盛煜原以为凭着魏鸾的聪慧性情,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谁料她的反应却不咸不淡。唯有那双眼睛潋滟清澈,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娇颌微抬,静静注视。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修长的手指落在案上,淡声道:“听说他要做幅画,取放鹤亭的景致。”

“是啊,受长公主所托。”

“……”

回答得太过言简意赅,盛煜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延续这话题。

倒是魏鸾气定神闲,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她,在怀了身孕后,别添几分柔婉滋味。只是目光幽幽,难得的在他跟前带了点锋芒,像是能窥破他藏之极深的心思似的,沉默中令盛煜眼底划过一丝狼狈。

而后,她抬步往外走,淡声道:“夫君想说的事,可是与堂姐那日的闲言碎语有关?”

迎面染冬进来,捧着刚熏好的寝衣,问她晚上用哪件。

魏鸾随手挑了件海棠红软绸的,见桌上摆着当夜宵的一壶清甜梨汤,脚步不自觉便往那边挪。盛煜身上像是有无形的线牵着,亦跟在她身后,到桌边取梨汤斟在杯中,递一杯给她,“那日所言,不过胡说八道。”

“那夫君还往心里去?”

魏鸾的眼底霎时浮起恼意,道:“我与她自幼便常闹别扭,虽是同府所出的姐妹,论情分,甚至还不如跟玉映的。她从前就爱与我攀比,如今夫妻不睦,和离回府,自然盼我这边也也生些波折。那些话实是挑拨离间,其心可诛。夫君怎可听信她胡说?”

“就因京城里那些无稽传闻?”

魏鸾想到这口黑锅便觉得委屈,“出阁之前,我与时画师并无往来,进了曲园后,更无半点旁的心思。怕夫君多想,便是连多夸几句都不敢。那日他来府里,我确实说了两句话,是当面谢他相救之恩,过后赶紧走了。堂姐说什么陪他喂鹤,全是瞎说!”

“避嫌到这份上,已够了吧?”

“若连着都会惹夫君不快,难道我该翻脸与人绝交才行?夫君是把我当做藏在后宅不能示人的万物吗?还是觉得我年少无知,分不清是非,更无品行操守?”

连番逼问,委屈中又蕴藏了积压许久的不满。

魏鸾索性转身,赌气进了里间帐中。

盛煜哪料她竟会这样想?

他从没觉得魏鸾会与外男牵扯不清,那不止是看轻了她,也是看轻自身。只是心中困惑已久,这两日尽力献殷勤未能得逞,只好说出来讨个答案而已。怕当真惹她动气生了这娇生惯养的身子,忙抬步跟过去,连润肺降燥的梨汤都没落下。

魏鸾气哼哼坐在榻上。

“怎么,还要我赌咒发誓吗?”

“不是不是,我没那意思。”盛煜向来沉稳老练、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人,见她真动气了,竟有些手足无措。瞧着薄怒的眉眼,他忍不住搁下梨汤蹲在榻边,握住柔软的小手,“你那堂姐居心不正,才会以己度人,鸾鸾多娇贵傲气的性子,京城里最漂亮聪慧的姑娘,哪会辱没自身?”

成婚之后,除了云雨情浓时外,他还是头回叫她的小名。

魏鸾余怒未消,轻哼了声。

盛煜又道:“我也从未想过金屋藏娇,更没想过将你困在曲园。你是我求了皇上赐婚,三媒六聘娶来的妻子,旁的姑且不论,单凭朗州化解危机、为祖母求得解药,就足以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你想与谁结交,要去哪里,我哪舍得束缚?”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捋她鬓边碎发。

魏鸾被那句“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逗得有些好笑,不过

“你求皇上赐婚?”

她敏锐地察觉哪里似乎不对。

当初永穆帝遣人来问敬国公府对赐婚的态度时,魏鸾以为那是皇帝想借姻亲,随手将魏家与章氏分开,挥出挖章家墙角的第一锄头。随后盛煜答应照拂魏峤,帮她从定国公麾下带回魏知非,永穆帝借魏峤的先例瓦解章家拥趸,一切如她所料。

可盛煜说,是他跟永穆帝求的赐婚?

这说法着实大出魏鸾所料。

顾不上正赌气闹脾气,她紧紧盯住盛煜。

铜架上明烛高擎,照得她脸颊瓷白柔润,双眸粲然似星,亦照在盛煜冷硬的侧脸素来谋定后动、运筹帷幄、睥睨天下的男人,在这一瞬,竟露出种自悔失言的慌张表情,甚至下意识避开了魏鸾的注视。

盛煜从前没打算透露这件事,但这种关头,否认无异于自掘坟墓。

他无奈垂眸,微不可察地颔首。

魏鸾立时揪住他肩上锦衣,“我原先还以为是皇上顾念祖父当初的功勋,有意放魏家一马,才指了这桩看似乱点鸳鸯的婚事,给了公府一条生路。原来是夫君去求的?可是……既是夫君亲自求娶,当初我嫁进来,怎么又那样冷淡?”

无数疑惑浮上心间,令魏鸾有些混乱。

她记得盛煜曾在醉酒后吐露真言,说喜欢她很久很久了,更是在她生辰时,送了那副藏在南朱阁里的画,上面是她豆蔻妙龄时的模样。照此推论,在成婚之前盛煜应就有意于她,跑去求婚也不算太意外。

但魏鸾也清晰记得,她出阁之前,盛煜行踪飘忽不曾露面,仿佛对这婚事极不在意。新婚那夜,别说留宿,连夫妻该有的温言软语都没有,只说他既应了赐婚,自会善待于她,如此而已。冷硬而疏离的姿态,令她对这桩婚事不敢抱太多期望。

乃至后来,她为了那十粒金豆,挖空心思绞尽脑汁……

前后种种,太多自相矛盾。

魏鸾坐在榻上,眼底露出软软的凶光,“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夫君还不老实交代?”

果真是露出尾巴,还被她踩个正着。

盛煜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若还掩藏糊弄,怕是会令她生出猜疑不安,令夫妻离心。总归画像已然面世,连任她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这种话都说了,人前的威冷姿态早已荡然无存,坦白心事似乎也不是想象中那样艰难。

遂携她起身道:“过来。”

而后牵着魏鸾到收腰海棠桌边坐下,命外头的染冬温一壶酒进来,再去小梢间的书房里,将魏鸾珍重收着的那幅画卷取到跟前。

……

国丧期间禁止宴乐,但私下里喝两杯,便是皇帝老子都管不着。

醇香的酒温好了端进来,盛煜因魏鸾怀着身孕,将糕点蜜饯尽数摆到她跟前,而后自斟自饮,给她讲了个故事。从宝林寺里撞见独自哭泣的漂亮小姑娘,到上元灯节的一瞥惊鸿,再到过后的念念不忘。

“那时我就想,这姑娘豆蔻之年便如此漂亮,等长大了,定是倾国倾城。”

这分明是见色起意,魏鸾自负美貌,颇为欢喜。

盛煜生平头回跟人提起过往吐露心事,多少有些生疏不惯,酒喝得有点猛,冷峻的脸上已浮起微红。灯下美人神采流盼,盛煜微醺之后眼底反而愈发幽深,忍不住抬手摩挲她脸颊,眸色却微微黯淡。

“惦记了很久,后来才知道章皇后是你的姨母。”

“我跟章氏不共戴天。”

“那时候,我想过舍弃,就当一切从未发生,彼此陌路。但太难了,”他将斟满的酒杯饮尽,“若我最初就知你的身份,或许还能自持,但彼时已晚了。就像飞蛾会扑火,有些东西并非理智所能克制,反而欲罢不能。魏府出事,我不忍看你无妄遭灾,也想破了心中魔障。”

这些话,盛煜以前从未提过。

魏鸾更没想到,远在那副画像之前,还有那么多旧事。

先前吵架的愠怒暂且被搁置,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对过往的惊讶里,嫩唇微张,愈显得明眸皓齿,婉转娇柔。虽说盛煜没说他跟章氏的私仇,但所谓“心中魔障”是怎么回事,大约也猜得出来。

毕竟仇深似海,深藏多年。

换了是她,若得知喜欢的人与仇家亲如父子,定也会生退缩之心。

心中不知怎的微微作痛,为盛煜经历的矛盾挣扎、辗转反侧,那是这男人藏在冷硬狠厉的铮铮铁骨背后,不为人知的温柔。亦有感动漫上心间,为他明知当时的敬国公府算得上跟章家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却仍生出恻隐之心,保她阖府周全。

她靠向盛煜,闻到男人身上的酒气。

遂拈了糖腌的梅子喂给他,低声道:“夫君求皇上赐婚,定是不愿坐实魏家倾覆。但彼时我与皇后亲如母女,你也做不到和颜悦色。既是这样自相矛盾,夫君当时如何打算呢?难道是等魏家过了难关,将我送出曲园?”

那样的境地下,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倘若她不曾跟章皇后割裂,就算藏有再深的情意,也跨不过仇恨的深渊。毕竟盛煜那样骄傲执着,怎会让二十年的忍辱负重付之东流?章氏必除不可,他拿着性命前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魏家若横加阻挠,定会慢慢磨去早先的感情。

魏鸾想着前世的殊途,轻轻叹了口气。

“夫君吃梅子缓缓吧,喝酒急了容易醉。”极温柔的声音,如溪水漫过心间。

盛煜抬手,将她抱进怀里。

他确实有过那样的打算。

倘若魏鸾始终心向章皇后,放不下章氏所给的荣宠,在刀兵相向不可调和时,分道扬镳是唯一的出路。好在她性子聪慧,见事清楚,非但与章皇后割裂,还劝着整个敬国公府倒戈,令魏峤父子选了忠君之路。

回头再看,当初的他着实小看了藏在深闺的小姑娘。

而彼时的挣扎亦有些可笑。

梅子酸甜可口,怀里的娇躯更是令人贪恋。

酒意令浑身暖融,这一方温柔天地足以令人卸下所有心防,盛煜亲吻她眉心,忽而自哂似的笑了笑,“当时我想,从前念念不忘,应是与你相交极浅,所以镜中看花水中望月,不知真面目。等你嫁过来,认清你跟章氏同流合污,屡屡失望后,定能摒弃妄念。”

怀里的人“噗嗤”笑了出来。

魏鸾抬起头,清澈的眼底藏满笑意。

这样的话从玄镜司统领的嘴里说出来,着实是极罕见的。明明文韬武略,威震京城,遇见任何麻烦都能所向披靡,将朝堂上千头万绪的事理得井井有条,却会因个小他十岁的女子,生出如此曲折烦恼的心思。

就跟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似的。

她环着盛煜的腰,仰头亲他,“那后来呢,夫君失望吗?”

男人笑了起来,脸上的黯然消失殆尽。

“惊喜过望。”他说。

魏鸾轻哼,“仅此而已?”

这分明是想听他夸赞。

盛煜被她亲得心绪大好,藏在心底的旧事说出来,也觉畅快而明朗,遂捧着她脸,含醉笑道:“这样漂亮的美人,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更何况如此通情达理,聪慧体贴,能娶到是我的福气。从前是我浅薄,生出那样自以为是的可笑心思。鸾鸾,美人关向来难过,便是要我做扑火的飞蛾,也心甘情愿了。”

深邃眼底盛满温柔笑意。

他收紧手臂,揽着她腰肢贴在怀里,俯首吻她。

情动血热,呼吸渐紧之际,想起她还怀着身孕,半点儿都磕碰不得,理智紧绷,克制着稍稍退开。怀里的人粉颊娇艳,气息微乱,仗着盛煜克制自持不会乱来,少了些顾忌,只管惬意舒服地坐在他腿上,颇肆意地斟酒喂给他喝。

困扰她许久的疑惑有了答案,魏鸾缓了片刻,回归正题。

“夫君觉得我很好,很难得?”

“天上地下就这么一个鸾鸾,万金难求。”

“唔。”魏鸾从未像今晚这样,从他嘴里听到一箩筐的情话,嘴角的笑意压不下去,只将眉梢微挑,“那夫君为何还要做闷葫芦,来折腾我?别不承认,这两日你就是心里有事,却死活不肯说,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云里雾里,他却门儿清。

盛煜也眼瞧着傻姑娘是心生误会,没猜到他为何反常,仗着喝了酒可借酒遮脸,便就势将她打横抱起,往红绡软帐长垂的里间走,放在床榻上。而后屈腿上榻,倾身将她堵在床榻里侧,颇正经地道:“我觉得,你待夫君不是很上心。”

“冤枉!”

魏鸾立时否认。

盛煜勾唇,“那你说说,怎么上心了?”

这却不好回答。

魏鸾确实是对盛煜很上心,但要说出来,精心为他备饭,照顾起居算不算?只因担忧安慰,千里赶到朗州算不算?在他重伤时,竭力照拂算不算?但这些,似乎又都是身为妻子本就该做的,无需拿出来邀功。

她寻不出极好的证据,一时有些茫然。

盛煜遂道:“在你心里,周骊音与我谁更重要?”

这个问题魏鸾没想过,却知他这是胡搅蛮缠,反诘道:“长宁虽与我异姓,却情如姐妹。试问在夫君心里,我跟三弟谁更重要?倘若三弟出事,夫君该不该去照顾?”

盛煜一噎,意识到这问题确实为难她。

床帐里熏得香软,咫尺距离,她觑着他轻轻咬唇,眸光如波。

盛煜眸色稍深,大抵是酒喝得太猛,脑袋里有些晕乎乎的。平常无法宣之于口的话语,也被酒劲催了出来,“当初你嫁进曲园并非心甘情愿,若没有孩子羁绊,我愿放你和离出府,你”他顿了顿,声音明显压低,亦不自觉地收紧怀抱,“会想离开,还是留下?”

这问题太突兀,魏鸾霎时愣住。

盛煜却没再多言。那双眼睛静静地瞧着她,像是深浓漆黑的暗夜,不见在外的冷清威压,不见床榻里的谑笑宠溺,像是期待答案,又像怕听到似的,是他身上甚少流露的忐忑。

魏鸾懵了片刻,渐渐的,隐约明白过来。

他一腔深情,她却懵然不知。

先前因周骊音的事儿莫名其妙地置气,后又因魏清澜的胡言乱语而行径异常,觉得她待他不上心,甚至问出那样的话……这男人难道以为,她留在曲园,只是因少夫人的身份束缚,而非出自真心?

这念头冒出来,魏鸾顿时恍然大悟。

早说嘛!

想通关窍后再瞧盛煜醉后的眉眼,忍不住就有些想笑。

她抬手,指腹缓缓摩挲过他的眉骨,温柔而亲近。

“若是成婚之初,我确实不敢说留下,因那时我对夫君全然陌生,甚至心存敬畏。如今,就算没有孩子,就算皇上将旨命你我和离,我也不会答应。”唇边笑意悄然淡去,她躺在他身下怀里,像是拥有整个天地,眼底亦有温情浮起。

“夫君或许觉得我年轻无知,会被乱花迷了眼。其实无论太子表哥,还是夫君不愿提起的时画师,于我而言都是过客,或许有令人敬佩之处,却也仅此而已。曲园里确实危机四伏,夫君有时候还让人生气,但我甘之如饴,也心甘情愿。”

“愿意与夫君走过余生,共尝甘苦。”

“愿意陪在夫君身边,哪怕没法向从前那样行止肆意,无忧无虑。”

“皇上赐婚的事,我一直觉得庆幸。不止为保住魏家,更为遇见夫君。真的,我以前没想过,世间会有夫君这样的男人,既有雄心铁腕,还能如此可亲有趣。若我成婚前便知夫君是这样的人,定会欢欢喜喜地嫁进来。”

“这样说,夫君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腻腻歪歪的戏,一不小心就写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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