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煜头回见到魏鸾的时候,她还不到十岁。
宝林寺里法事盛大,她跟人在玩捉迷藏,走失了独自在那儿哭鼻子,锦绣衣裙衬着粉雕玉琢的脸,看到有仆妇寻来时眉开眼笑,漂亮又可爱。那时他职务不高,暗里进京行程匆匆,只觉这女孩子漂亮灵动,定是出自高门贵户,仅此而已。
再次见到她是那年元夕。
他回京城办事,穿过朱雀长街的鱼龙彩灯,带着属下匆匆去城外寻人。经过街市交汇处时,无意间瞥见灯烛星河里似曾相识的眉眼,忍不住看过去,便见豆蔻少女站在彩门灯楼上,含笑的眉目瑰丽动人,披帛衬出仙姿飘然,漂亮而灵动。
那一瞥如惊鸿照水。
少女的气韵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心坎。
盛煜当时惊为天人,却没空暇去细查她的身份,赶着去办事。
那之后,魏鸾的眉眼身姿便时常浮入脑海。
盛煜并非清心寡欲的圣贤,年过二十却未婚娶,一则是玄镜司中过于繁忙无暇论及婚事,再则是他眼光挑剔,走遍了南北山河各处,却没碰见合意的女子。那少女令他念念不忘,盛煜并不抗拒,于是任由她不时浮入脑海。
那甚至是负重前行途中,难得令他悄然欢喜的事。
盛煜回京后,当即打探她的身份,谁知查问过后,才知道她是敬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当今章皇后自幼疼爱,身上有章家血脉的人。
她跟章皇后那蛇蝎妇人的关系竟亲厚至此!
盛煜仍记得他听到这消息后的震惊,比幼时得知惊天秘闻时更令他震动。
从那时起,盛煜便试图忘记那抹心上娇颜。
偏偏天不遂人愿,他愈是想驱走她的身影,便愈是旧梦萦绕、挥之不去。乃至于行走京城的这两年,偶尔碰见时,目光都会忍不住瞥向她,哪怕隔得极远,仍能在珠翠簇拥的众贵女间一眼找到她,看她恣肆明艳,看她娇笑绰约。
甚至心神都为她的喜怒所牵动。
这姑娘比他小了十岁,却霸道地占据他的脑海,时时闯入,挥之不去。
于是日夜往复,她愈来愈明艳出众、风姿瑰逸,他愈来愈深陷其中、杂念丛生。
后来,就连决断朝堂大事时都会被她影响
自幼在玄镜司历练,得盛闻天和永穆帝言传身教,盛煜素来心系大局,行事持重。章家重兵在握,在朝堂内外经营数十年,想要连根拔除是极艰难凶险的事,本该以惯常的强硬冷厉手腕,携雷霆之势猛攻,不容半点犹豫怜悯,更不许手下留情。
然而面对魏鸾,他还是心软了。
明知魏峤是章家的马前卒,该以铁腕猛攻逼他开口,却还是为她萌生庇护之意。
那是二十年杀伐生涯里,头一回不舍心软。
也是那时,盛煜意识到,当初惊鸿一瞥的姑娘已从妄念成了心魔。今时今日,他会为她而放过魏峤,往后呢?魏家与章家血脉相系,魏鸾与章皇后母子情深义重,必定割舍不开章家。他割舍不下她,行事不免为难,甚至因此走向深渊险境。
这心魔他必得破除!
朝堂为重,他能给她的只是这点庇护,不能更多了。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
盛煜既已决意,遂向永穆帝请旨赐婚,既保魏鸾避过这场倾家灭族的祸事,也算给自己个交代,坦然斩断这份不该有的心思。
一念至此,盛煜不由凝神收心。
静了没多久,鼻端又嗅到了一股淡而幽微的香气,那是她身上的香味,掺了极淡的梅花香。今晚的梅花酒虽不醉人,香气却浓郁,当时灯烛明照,她红袖添酒,笑意柔婉,他喝了好些。
盛煜瞧着近在咫尺的软玉温香,翻了个身。
……
次日清晨魏鸾醒来时枕畔已然空荡。
可能是心里有根弦绷着,她昨晚的睡姿很老实,保持着入睡前仰面朝天的姿势,半寸都没往外面挪。春嬷嬷听见动静进来瞧,见她睡眼惺忪地老实躺着,锦被跟刚铺好似的齐整,还笑着打趣,“果然该有人镇着,少夫人才肯老实睡觉。”
说罢,让抹春进来服侍魏鸾穿衣。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盛煜,毕竟昨晚屋里始终安静,也没让送水掌灯,春嬷嬷能猜到好坏。
冬日天寒,魏鸾今日精神头却很好。
毕竟心头悬着的巨石落地,待会还有美景可看!
梳妆过后,魏鸾如常到西府给婆母和祖母问安,临行前还吩咐了仆妇,让她传话让门房备好车马。在乐寿堂陪着祖母用完早饭后,魏鸾原想去瞧瞧盛月容,可这小姑子近来像是故意避着她似的,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无影无踪。
魏鸾便没耽搁,回北朱阁换件衣裳,欣然动身。
行至府门口,就见马车旁不止有仆妇和车夫候着,竟然还有卢珣。
他是盛煜的贴身护卫,与其兄长卢璘一道跟着盛煜出生入死,形影不离。如今他形单影只地站在那儿,又是守在她的马车旁,魏鸾不免诧异。
待卢珣行礼时,便问道:“主君今日没出门么?”
“回禀少夫人,主君已经去了衙署,听说少夫人今日要出城赏梅,吩咐属下留在府里,护少夫人周全。”卢珣说着,躬身再度朝她行礼,态度颇为恭敬。
但魏鸾看得出来,他对这事儿并非完全甘愿。毕竟能护卫盛煜走南闯北的,必定能耐出众,给她当随行护卫着实大材小用。且盛煜虽重权在握、尊荣显赫,实则走在刀尖上树敌不少,动辄便有潜藏的凶险,卢珣岂会放心?
遂含笑道:“我只是出城赏花而已,主君的安危更要紧。”
卢珣纹丝未动,没有回去复命的意思。
见魏鸾目露诧异,他仿佛也有点懵,旋即明白过来,解释道:“主君身边还有家兄和玄镜司的兄弟们,少夫人不必担忧。从今往后,属下就是少夫人的随身护卫,寻常在南朱阁外值守,少夫人出门时吩咐属下随行即可。”
魏鸾愕然,旋即颔首道:“那就有劳了。”
拖着裙角进了车厢,仆妇随车而行,卢珣果然翻身上马跟在车旁。
染冬见状,有些担心,“主君以前从不问少夫人出门的事,今日忽然派他来,莫不是近来不大太平?不如咱们多带点人,有事也好应对。”她生于武馆,后来家里遭难到敬国公府当丫鬟,魏夫人瞧她拳脚身手好,特地挑出来保护魏鸾,对此格外敏感。
魏鸾倒不觉得。
若果真外面不太平,以盛煜的谨慎,定会让她改日赏花,不必非赶着今日去。何况,卢珣方才说往后他会是她的贴身护卫,显然是盛煜有更长远的打算。
想必还是昨夜那番交谈后,盛煜有了顾忌,才会作此安排。
魏鸾心里有暖意涌起,抿唇笑了笑。
马车驶出深巷,在朱雀长街等周骊音来会和。
那位出宫不像她出府容易,到章皇后跟前回禀时难免被拖延片刻,魏鸾也不着急,掀起侧帘瞧长街两侧的店铺。在京城长大,自幼出入宫廷,这些店铺的来龙去脉她都颇为熟悉,目光越过锦缎庄、首饰铺子,最后落在卖玉器陈设的何记。
这家店开在朱雀长街,背后东家是皇亲国戚,工匠也是出类拔萃之人。
铺子里的珍宝器玩自不必说,单论摆在门口招客的,也都颇为贵重。
内有座黄龙玉雕的貔貅,昂首朝天,威武祥瑞。
轮廓与北朱阁里那方沉香木骏马颇像。
魏鸾看了两眼,不由想起昨日去南朱阁时,在盛煜书房里看到的满架木雕。当时虽匆匆一瞥未能细看,但能摆在外书房的东西,定不会比她屋里的骏马差。她一直好奇盛煜究竟是怎么淘到那东西的,却没能从他嘴里问出究竟,不如……
她瞥向马车斜后方,看到卢珣策马而立。
“卢珣。”魏鸾召他近前,缓声道:“南朱阁里摆着好些木雕,攒了很多年吧?”
“陆陆续续攒了七八年。”卢珣如实回答。
魏鸾便颔首,“真不容易。都是哪儿淘来的?”
卢珣神情稍顿,微微迟疑了下。
换在从前,他绝不会对外人透露半点关乎盛煜的事,不论要紧与否,是自幼练就的谨慎使然。哪怕面对盛老夫人的问询,也是如此。但魏鸾毕竟与旁人不同,她是曲园的少夫人,盛煜颇为照拂的妻子。
盛煜那样冷硬端重的性情,能亲自带她去玄镜司,为她犯禁闯北苑,去北朱阁前特地换衣裳打扮,甚至派他做贴身护卫,不许她有半点闪失。
这女人在盛煜心里的分量很重。
卢珣拱手,颇恭敬地道:“都是主君抽空雕的。”
“他自己雕的?”魏鸾呆了。
“确实是出自主君之手,无一例外。”
卢珣说到末尾时,神情里竟藏了与有荣焉的小骄傲。
这回答是魏鸾始料未及,片刻后也自失笑。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盛煜那样位高权重、公事繁忙的人,竟还有这等本事。雕琢讲究个细致耐心、凝神沉稳,软木硬石各有不同,刀锋力道稍有偏差都不行,要想做得美观而别具一格,颇需要些天赋。
盛煜还真是文武兼修,深藏不露。
也难怪她将那沉香骏马摆在书案时,盛煜曾两度特地问及,泰然听她夸赞,当时他的神情瞧着水波不起,心里定是暗暗得意呢!
这般胡思乱想,没多久周骊音的车驾赶到,遂出城去赏花。
宝林寺的梅花果然开得很好。
周骊音兴致勃勃,看完后亲自挑了几支折在瓶中,教人藏在马车里好生捧着,欲回去送给章太后、章皇后和东宫太子。因怕梅枝被风吹坏,还征用了魏鸾的马车,将她拉到公主的那副鸾铃厌翟车里同乘。
自魏鸾出阁嫁人后,她身边少了玩伴,颇为孤单。
而今同乘,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天潢贵胄的宫城明珠瞧着尊荣高贵,实则颇受礼制拘束,许多女儿家的话不好在皇后跟前提,从到魏鸾跟前却能倾诉。从少女心事,到近来身段衣裳的变化,到东宫王府的逸事,最后又说到了盛家。
“你那小叔子盛明修,可真是个人才。”周骊音兴致勃勃。
提到那名字时,她眼底神采都明亮了许多。
魏鸾莞尔,“他又有新画作啦?”
“画的仕女图,我瞧着不比那时画师的逊色。时画师你知道的,就是”
“知道知道。”魏鸾赶紧打断她。
时虚白那个人,就算素无深交,魏鸾也是印象深刻的。毕竟是相爷嫡孙,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画师,生得又俊秀风流,引无数闺中女儿思慕,盛名在外。外间传言他每年都画一副美人图,上面尽是她的影子,藏在书房秘不示人,谣言不少。
就连周骊音都曾听见,私下里拿来打趣她。
果然那位意味颇深地笑了笑,续道:“盛明修如此才能,我还挺想请教一番。为免他说我以势压人,还特地备了份礼”她说着,竟从坐凳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方精雕细镂的檀木盒交到魏鸾手上,“里面也有请帖。你是他二嫂,自家人说话方便些,帮我转交给他。”
“啧,真是有心!”魏鸾瞧着锦盒,故意感叹。
周骊音被窥破心思,神情有点含羞不自在,假装掀帘看外面风景。
魏鸾还不肯放过,凑过去逗她,“不如亲自送过去,更显诚意?”
“哎呀!”周骊音抬手打她,红了脸,“你帮不帮?”
“帮,当然帮。”魏鸾笑得欢快。
遂将那檀木盒精心收起。
整日赏花尽兴,回到曲园已是傍晚,魏鸾原打算明日抽空去西府找盛明修,转呈礼物,谁知抱着盒子才下了车马,却被盛煜撞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鸾鸾:向雕刻大佬献上膝盖w
明天会提前到早上8点更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