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渊跪在案前,面上稍露茫然。
他出生时,东宫便是以他的母亲太子妃章氏为尊,即便另有两位侧妃,也不算多得宠,是皇帝为笼络前朝名儒老臣之心而添到东宫的。周令渊从不知道,在他出生之前,东宫里竟有过一个出生时便夭折的孩子。
他甚至都不知道,运筹帷幄、沉稳冷静的父皇竟也曾有过心上人。
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抹灭,消息瞒得密不透风。
周令渊甚至不敢深想其中曲折。
但他知道父亲的言下之意。
永穆帝像是陷入了回忆,摩挲着那方老旧的镇纸,半晌才道:“朕若早知如此,当初宁可放她在外,至少能得个安稳长寿。而至于魏鸾,这件事没有回旋余地,你是储君,该知道圣旨赐婚的轻重。”
说罢,没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儿子,起身走了。
麟德殿内便只剩周令渊孤身跪地。
太子的冠服庄重威仪,绣着九章纹的绛纱袍内是白纱中单,黑领绣得精致繁复,头顶远游冠的金梁如同博山,衬托年轻的眉眼。他生得骨相清秀,五官精致柔和,身在皇家久居高位,养出满身尊贵的气度,眼角眉梢却仍存几分温文尔雅,在见到魏鸾时尤甚。
那双眼睛偏似桃花,敛藏深情。
而此刻,深情尽成痛苦挣扎、执迷不甘。
他跪在那里,直到天光一分分暗沉下去,才僵硬着腿脚起身。
在永穆帝跟前伺候的内侍不知是何时进来的,躬身站在帘帐后,见他起身,恭敬行礼。
周令渊瞥了一眼,目光顿住。
“父皇做不到的事,我未必也做不到。”
他沉声自语,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要借内侍的嘴说给永穆帝听。
小内侍哪敢接话,只摆出愈发恭敬的姿态。
……
曲园之内,魏鸾直等到十月中旬才接到周骊音递来的好消息。
这期间京城里喧嚷热闹,她却始终闭门翻书,足不出户。
盛煜自从那晚带她去了趟玄镜司的牢狱后,便常早出晚归,不大踏足内院。魏鸾自然不敢拿鸡毛蒜皮的事去烦他,更不敢仓促出府撞到太子手里,徒惹麻烦,便只在内宅安心等候。偶尔深夜无寐,登凉台散心时,还能瞧见南朱阁灯火通明。
这男人在朝堂翻云覆雨定夺生死,看似威仪风光,实则劳累得很。
魏鸾心中不忍,也常命人备些吃食送去。
盛煜只抽空来用了顿饭,其余时候不见踪影。
这日前晌,周骊音再度驾临曲园。
自太子回京后,魏鸾闭门不出谢绝见客,周骊音怕夹缠不清,也没贸然来访。今日既登门,自是有约定的好消息送来的。
魏鸾悬了许久的心稍稍安定,将她迎入后院叙话。
经周骊音转述,魏鸾才知道太子回京当日,曾在麟德殿跪求皇帝收回成命,被永穆帝留在殿中跪着,至傍晚时分才孤身出殿。到太后宫里问安时,也曾问及魏鸾的婚事,被章皇后留着劝了半天。
次日他召见盛煜,被那位以奉旨办事推诿。
太子大怒,亲自摆驾玄镜司。
周骊音不知道玄镜司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日过后,太子便像是被寒冬腊月的冰裹住了似的,脸上再未流露过笑容。
他自幼承教于名儒重臣,身上有东宫的威仪决断,亦不失宽仁风范,待人接物宽严相济,风度翩然。那阵子却屡屡在御前失言,甚至惹得章皇后数次震怒,连太子妃都跟着担惊受怕。
“好在如今都过去了。”周骊音吁了口气。
魏鸾绞着锦帕,眉间担忧仍在,“他想明白了吧?”
“哪能轻易明白呢,只是不闹罢了。”
“那就只能慢慢来。”
魏鸾靠在窗畔,想着表兄妹自幼相交的情分,多少有些难过。
周令渊待她确实很好,这点她一直都清楚。
前世魏家遭难时太子也曾竭力奔走,欲帮魏家脱罪,为此数次跟章皇后和永穆帝争执,两处皆不讨好。后来迎着永穆帝的雷霆震怒和朝臣的激烈反对,执意要娶她这罪臣之女为太子侧妃,未有半分动摇。
只是章家势大,后宫与东宫荣辱相连,皆是章氏的天下。恐怕就连周令渊都没想到,章念桐竟会与章太后联手将她送出宫廷,藏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形同死囚。
那是条死路,没有半分生机。
魏家会灰飞烟灭,周骊音兄妹若有不慎之处,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而如今,魏鸾却知道,那把自开国之初便悬在皇宫顶上的重剑劈落时,会是何等威力。
知道这乱局之中,生门在哪里。
魏鸾握着周骊音的手,神色由担忧转为肃然,叮嘱道:“务必转告他,赐婚的事皇上给过我选择,是我选了盛煜并劝母亲答应赐婚,与皇上无尤。东宫的荣宠权位都是皇上所赐,皇上自幼疼爱他,无论如何,他绝不可因此心生罅隙。”
“我知道,你别操心了。”周骊音失笑,“才多大呀,动辄就端着脸讲道理。盛统领在玄镜司不苟言笑,你嫁了他,便要跟着他学?”
这分明是揶揄,魏鸾捏她的腰。
周骊音笑着躲开,站在空旷凉台上,笑盈盈的目光越过盛府的方向时,却忽然顿了顿。
那天碰见的美貌少年,应该就住在那里吧?
……
周骊音走的次日,魏鸾便接到了章皇后召见的口谕。
风平浪静后,召她入宫的意图不言而喻。
口谕传来时盛煜不在,魏鸾便跟仆妇交代了声,匆匆换上适宜见驾的衣裳,乘车入宫。
入冬后天气渐寒,宫廊两侧的景致也悄然改换了面貌。郁郁葱葱的繁密绿叶染了深黄的色泽,蓬莱殿后的矮丘上,几树老银杏金灿灿的迎着阳光,于萧疏清冷之中添些明媚。
魏鸾对那几棵银杏的印象很深,因那几棵树的枝杈开得很低,是她年少时仅有的几棵能爬的树,乐趣无穷。有一次她跟周骊音疯玩,趁着宫人不留意时,偷偷往高处爬,后来一脚踩空摔下来,吓得半死。
当时太子周令渊也在,年华正茂的少年郎袖手站在旁边,笑吟吟看她俩胡闹,却在她摔落的瞬间扑过来,伸手臂接住她。
他被砸得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她却被护在怀里毫发无损。
为怕帝后责备,他还封了宫人的嘴。
那时候魏鸾还小,被周令渊宠着护着,只觉得太子表哥比她的亲兄长魏知非还要疼她,且他生得骨相清秀、气质清越,瞧着就赏心悦目,便很爱跟他玩。
直到后来东宫选妃,他说喜欢她。
那时魏鸾情窦未开,并不太懂得那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但她知道,周令渊要娶表姐章念桐当妻子,他们会像父母亲那般,同枕而眠共度一生。乃至于后来,每逢她想琢磨这事时,总会忍不住想起太子大婚的场景——周令渊穿着纳妃的衮冕,白珠九旒,红丝为缨,瑜玉双佩。章念桐则穿了青底褕翟,佩金饰玉,风华无双。
婚礼庄重盛大,举朝皆贺他们白首偕老。
那个说喜欢她的人,在她情窦初开之前,就成了表姐的夫君。
她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魏鸾牵了牵唇角,将杂念尽数驱走。
跟着芳苓进了蓬莱殿,里面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章皇后宫装雍容,金丝织锦的华服勾勒出风韵犹存的身段,赤金凤鸟伏在发髻,耳畔是两粒极漂亮的南珠。见了她,那位露出笑容,招手道:“鸾鸾,过来。”
魏鸾含笑上前,行礼拜见。
章皇后命人赐座,又取宫里新酿的酒和点心来给她尝,问她近况。
听魏鸾说府中无恙,盛煜待她不错时,便含笑道:“你父亲的事,他可曾跟你提过?”
见魏鸾眸光微黯,章皇后心里有了数,续道:“你父亲在狱中安好,不必担心。玄镜司毕竟是皇上的心腹,我不宜插手太深,前阵子又操心梁王纳妃成亲的事,未免失于照应。你既嫁了盛煜,也没问问他?”
凤眸威仪,虽是关怀姿态,却仍藏试探之心。
魏鸾抿了抿唇,颔首道:“我曾问过的。”
“他怎么说?”章皇后眸色微紧。
“说我年纪尚幼,朝堂的事说了也未必懂,不肯多说。我想此事既有娘娘照应,夫君又待我不错,想来不会有岔子。我初入盛家,与其招夫君不快,倒不如安分守着内宅,先博他欢心。”
这话令章皇后甚为满意。
遂温声道:“还是你懂事。外面的事有我和太子,你如今最要紧的是握住盛煜的心。”
“鸾鸾明白。”
章皇后笑着拍她手背,转而说起些闲事来。
姨侄俩坐了片刻,女官入内通禀,说是太子往这边来了。
魏鸾早知会有此安排,听见这话,眉心仍是一跳。
便听章皇后道:“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太子回京日久,如今算是冷静下来了,有什么话今日都说清楚,走出这蓬莱殿,外人面前就是各自婚嫁的人。叫他捏好了分寸,往后再碰见时,你们仍是本宫最疼爱的表兄妹。”
魏鸾会意,温声道:“但凭娘娘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