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朱阁里庭院洁净,春嬷嬷正命人备饭。
曲园里有厨房,离北朱阁不太远,先前空置冷落,自魏鸾嫁过来后才常有烟火气息。因盛老夫人不爱留人用晚饭,魏鸾先前已让染冬递话回来,吩咐了晚饭的菜色。春嬷嬷准备齐全,估摸着时辰等她回来摆饭。
猛然瞧见多了个盛煜,春嬷嬷微愣,又赶紧行礼。
盛煜眉目沉静,扫了眼抱厦那边。
魏鸾就势道:“我已让人做了晚饭,夫君不如一道用了再去忙吧?”见他没反对,便先进正屋,让人端热水来伺候洗手。很快热水软巾齐备,盛煜不爱被人伺候,仆妇也不敢擅自上去扰他,魏鸾无法,只得亲自帮他挽袖。
他这身衣裳不惹眼,质地其实极好。
锦缎是贡品,有章皇后照应的敬国公府都未必能得几匹,他这显然是永穆帝亲赐的。身上并无过多装饰,袖口却滚了细密的暗纹,蟹青的衣裳掀起来,双手修长有力。那双手自幼习武握剑,久经风霜,染过鲜血却仍细瘦好看。
就像他这个人,虽以冷硬狠厉闻名,生得其实清举。
魏鸾埋头帮他挽袖,盛煜便端然站着,隔了咫尺距离,打量她微垂的眉眼。
在察觉她要抬头时又迅速挪开目光。
而后,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一匹木雕骏马。
那马三寸高,以细腻的沉香木雕刻而成,昂首扬蹄,凌云奔腾。
他有些诧异地看向魏鸾,“怎么摆到这里了?”
“什么?”魏鸾没明白,抬头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恍然明白,遂道:“是觉得它雕得很好看,也有趣,摆在这儿多瞧瞧。她们说这是夫君带回来的,是在外面买的吗?京城里很少见这样的。”
盛煜饶有兴致地挑眉,“怎见得?”
“沉香木质地名贵,寻常难得。若拿来雕东西,自是请名匠出手,选吉祥寓意来雕刻,极力求精求奇。若将这木头交给他们,怕是要翻出许多花样装饰,不止是雕匹马这样简单。其实这样就很好了。”
她说着,便取软巾递给他插手。
盛煜踱步到桌边,将那马瞧了两眼,回头问她,“你觉得很好?”
“当然很好,返璞归真。”
魏鸾说了半天也没问到来处,又探到:“夫君哪里买的?我想多寻几样。”
多找几个吗?
他近来可没工夫捣鼓这东西。
盛煜抿唇,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只随口道:“在岭南一带瞧见的。忘了。”说着话,便出了门,往摆饭的抱厦那边走。
魏鸾跟在身后,瞧了眼桌上的沉香马,心里有些可惜。
岭南那地方太远,看来她是指望不上了。
好在晚饭吃得很顺利,春嬷嬷因怕菜色不够,不必吩咐便添了几样凉菜糕点,倒也够两人吃。过后歇了片刻,洗夏送来盛老夫人送的那坛子菊花酒,夫妻俩各自尝了两杯,酒液甘甜,功德圆满。
盛煜有事在身,仍要回南朱阁。
魏鸾自然不会提留宿的事,只送他到门口,临行前轻轻拽住他衣袖。
“夫君,明晚我让人做蟹粉豆腐,过来尝尝好么?”
盛煜随之驻足,见她站在地锦密布的矮墙边,眉眼婉转,藏几分恳求。他知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知道她今晚的举止无可挑剔,比起在南朱阁孤单冷清的食之无味,他甚至还挺喜欢在抱厦里有人红袖添汤。
总归金豆还很多。
盛煜稍加思索,颔首答应。
走出去很远,盛煜回头时便见四合的暮色里,魏鸾站在凉台散心,衣裙漫卷。
仆妇曾向他回禀,说少夫人很爱登台远眺,有时候能坐两个时辰。
自是藏了心事的缘故。
盛煜远远看着她,亦如回京后无数次远远打量她一样。只是那时她是内定的太子侧妃,与章皇后那蛇蝎妇人亲如母女,看在眼中格外刺目,如今她已嫁入盛府避祸,成了他的妻子,会为他挽袖洗手,陪伴祖母。
只是魏家虽审时度势答应了赐婚,她心里当真放得下章皇后和青梅竹马的太子吗?
盛煜眸色渐凝,抬手抚向袖口。
晚风微凉,有极淡的香味袭来,他凑近了细嗅,闻到上面有很淡的菊花香味。
应该是她今日赏菊沾染花香,而后留在了他身上。
……
次日清晨魏鸾去盛老夫人处问安,原想着坐坐就回曲园,谁知却被耽搁到了后晌。
事情是因盛月容而起。
在初嫁入盛家时魏鸾便知道,她这小姑子盛月容跟她的死对头沈嘉言走得颇近。按理,沈嘉言是相爷的掌上明珠,得淑妃母子青睐,被选做公主周华音的伴读,是不太会将盛月容这般五品官之女放入眼中的。
奈何盛家出了个盛煜。
沈嘉言存了不可言说的私心,有意笼络盛家这位独女,探些消息聊以慰藉。
盛月容心性单纯,见她和善招揽,也很乐意跟她结交。
彼时盛家除了盛煜父子外都不在中枢,老夫人深居府中甚少出门,不大管这件事,便由着她去。后来永穆帝赐婚,把章皇后的侄女嫁进府里,盛老夫人瞧着魏家处境微妙,赐婚之举又着实突兀,嗅出不对劲,特地打听了孙媳妇的事,顺道探得沈嘉言的行径。
老夫人沉静心细,瞧那位招揽得蹊跷,猜得是沈嘉言另有所图,便不欲孙女与她往来过密,劝孙女安分待嫁要紧。
可惜盛月容听不进去。
先前几回要出府赴约都被阻拦,昨日沈嘉言邀她赴宴赏菊,被老夫人得知,又不许她去。
盛月容攒了满腹委屈,今晨到乐寿堂时心绪欠佳,当着魏鸾的面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意思是老夫人为着嫂嫂的一点小过节,便要她斩断跟好友的关系,着实偏心得很。魏鸾不明所以,听得一头雾水。老夫人知道孙女口无遮拦的性子,不免温言开解。
因怕闹得姑嫂不合,老夫人还特地留魏鸾和盛月容用午饭,陪她推牌解闷。
虽说姑嫂俩最终归于融洽,到底耽误了些功夫。
魏鸾不免有些头疼。
沈嘉言跟她不睦已久,从前那位忌惮着东宫,还稍有收敛,过阵子嫁入梁王府,有了王妃的品级,怕是会更肆无忌惮。盛月容的事不过小打小闹,往后麻烦怕是还多着呢。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仍是父亲的事。
魏鸾安抚了小姑子,回到曲园时已是后晌。
于是匆匆去厨房亲自安排,揣摩着盛煜的口味喜好,滑嫩香软的蟹粉豆腐之外,添了醉排骨、酥香鱼、滑炒里脊丝和孜然羊肉,外加素鹅、山家三脆、甘菊冷淘和几样开胃凉菜。末了端来火腿笋片汤,魏鸾亲自盛给他。
盛煜喝了两小碗,疲惫尽消。
比起前两次吃完饭就拍拍屁股走人的做派,这回他倒很从容。
魏鸾瞧他心绪不错,出了抱厦引往正屋,道:“有件事想请教夫君,能到书房说么?”
“好。”盛煜答应得倒爽快。
书房里已掌了灯,只是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灯烛也只聊胜于无。
盛煜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了那副檀木小架。
十粒金豆整整齐齐地拿丝线绑起来,珠帘似的垂落在架上,映照烛光。他原是心血来潮,才随口让人取金豆做信物,谁知她却打理得如此漂亮,甚至于郑重。
盛煜下意识看向魏鸾,便听她道:“这些金豆对我很重要。”
“是因它关乎令尊?”
“确实。”魏鸾承认得利落,“父亲自入狱后,虽然皇上并未责备夺官,我心里却始终惶恐,家里众人更是担忧不已。诚如夫君所说,他性子固执,困在狱中内外消息不通,继续耽搁下去,怕是没半点益处。”
“确实固执,至今都没松口。”
盛煜淡声说着,手指微抬,将两条缚着金豆的丝线拨向右边。
于是十粒金豆变成了三七之势。
魏鸾看得心喜,声音愈发温软,“所以得有人去劝他,对不对?”
她不知是何时到了他的身后,墨缎般的发髻高挽,柔白的玉簪末梢有朱红晕染,雪中梅花似的。那张脸不饰脂粉就已极美,黛眉修如远山,双眸顾盼流波,微挑的眼梢渐露妩媚风情。
她抬手捋鬓发,薄纱堆叠的衣袖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
烛光像是给她镀了层莹润的光,她含笑瞧着他,身姿沉静,眼里却有风华万千。
盛煜的心跳几乎停了一瞬。
便是在新婚盛装,挪开花扇的那夜,也不曾如此刻般失神。
她是故意的,以笑容来魅惑。
心神摇动之际,盛煜瞧着她的眼,她的唇,喉咙似有些干燥。
未关严实的窗隙里有秋夜的风漏进来,晃得烛火轻摇,凉飕飕的漫过脖颈。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扶着旁边的长案收回心神,却仍忍不住微微俯身,凑近了她低声道:“谁去劝?”
咫尺距离,他温热的呼吸落在魏鸾脸上,是跟她从前接触的男子迥然不同的雄健气息。
声音也是低沉的,如耳畔喁喁私语。
甚至那双泓邃的眼底都聚了浓色。
魏鸾心头猛跳,像是琴弦被拨动,震颤低徊。她原以为这般以姿色为诱,只能让心性冷硬的盛煜稍生怜惜,允她所请,哪知他竟会反守为攻,来这么一手?那双眼幽邃深浓,她莫名有些慌乱,下意识垂眸避开,低声道:“我去劝。而且我很担心,想亲眼看看他。”
“嗯。”盛煜的声音漫不经心,站直身子。
毫无防备的沉溺,令气氛有些微妙,他轻咳了声,“你劝得动?”
“劝得动。”魏鸾自知空口难以说服,径直道:“当初便是我说服母亲答应赐婚。”
这话却令盛煜诧异。
他原本以为,这种关乎朝堂的事是敬国公嗅出了端倪,而后做主劝章氏答应的。
却原来是年才十五的她?
竟是她舍得下章皇后的恩宠和太子侧妃的尊荣,舍弃了青梅竹马的太子,答应赐婚?
夫妻沉默对视,魏鸾已退回半步之外,身姿微微绷着。
盛煜心跳未平,自知方才有些难以克制的失态,而那般心神动摇的沦陷,亦是他极力抵抗的心魔。他瞧着跟前熟悉却陌生的少女,一时间无所适从,只竭力摆回惯常的冷清姿态,颔首道:“我抽空安排,带你去看看。”
说罢没再多逗留,宽袖微摆抬步而去。
剩下魏鸾站在原地,欣喜道:“多谢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