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左右。
阮家,小院。
聊完、吃完了之后,女人们围在灶房里开始收拾,从洗刷碗筷到生火烧水。
不过这一点倒不单单是因为刻板的老传统,也是有大姐夫的腿受伤了,二姐夫被岳父叫到卧室去谈话的缘故。
因为阮老头子总好奇二女婿那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他那个一向沉默乖巧的二女儿居然会‘离经叛道’的当着家里人的面十分坚定的说要搬回清河大队住。
他很好奇,却隐隐的对这个答案感到有些不安。
“......”
灶房内。
阮春花动作麻利的收拾碗筷,将妹妹和三弟妹都往旁边拦了拦:“你们俩一个做了饭,一个刚做完月子不能沾水,这活又不累人,我来干就成。”
苏桂兰和阮夏草对视了一眼,两人无奈一笑,争了半天反倒拖累了大姐干活。
因此两人就在旁边帮衬着,身体稍弱一些的阮夏草点了个灶口开始烧热水,苏桂兰则是站在阮家大姐跟前接着碗筷用干净的布擦干摆放起来。
她的动作很自然,乡下人从不在意的细节,她做起来却有种自然而然的美感。
从搬进新屋之后,她那些从前住在老屋时从没有展露出来的习惯才又慢慢的释放了出来。
“三弟妹,今个真是麻烦你了。”阮春花说话时手上的活不停:“我跟你大姐夫在外头出事了也不敢跟家里人说,总怕一说出来就没勇气回来了。所以我直接卖了城里的工作,拉着你大姐夫一块回来了......”
说着说着阮春花的语气有些哽咽:“我晓得我这么干不对,但...在外头我真的撑不住了。”
阮春花小声抽泣着,一向风风火火如炮仗般的人儿终于在两个家里人面前露出了自个脆弱的那一面。
阮春花哭着将纺织厂里那些男人说的腌臜话小声说了出来,这些事她一直憋在心里,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等到可以听她说出来的人。
苏桂兰眼露心疼,上前直接搂住了阮家大姐,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
也是这个时候,苏桂兰才感受到,这个从她嫁进阮家时就一直像是个可靠大姐一样的强大女人,不知何时身上已经瘦到上手可以清晰摸到骨头。
听完正烧着火的阮春夏无声的哭着,也从心的将她在县城过的糟心日子缓缓说了出来。
这些她以前一向埋在心里,谁也不告诉,可今天知道了大姐的事,知道了家里最近闹腾的事,她忽然不想将那些苦都憋在心里了。
“其实,生孩子大出血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怕,想着死了也好,死了就轻松了,省得活着还要受罪。”
阮夏草说着抬手擦干了泪勉强笑了下:“可后来我想到咱爸妈,想到长大了之后还没孝敬他们几年就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总觉得自个太坏了,不撑住一口气活下来太不孝了。这辈子家里头穷过,但没对我们坏过。我没脸那么干。”
她自打嫁了人之后才明白,以前在家里吃苦可心里是甜的。嫁了人之后不止心里苦,嘴巴里也泛着苦。只靠着丈夫给的爱根本治愈不了那份苦。
这一天,三个都经历过不同方面难处的女同志对彼此敞开了心扉。大家都在这难得放松的一天将自个心底深藏的龌龊和难堪掏心窝子似的展示给了彼此。
苏桂兰听完二人的话后,深吸了一口气,温声道:“大姐二姐,往后咱们都在大队里,有困难互相帮衬着日子总会好的。我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大姐二姐也都知道......”
苏桂兰:“往后只要咱们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在乡下讨生活,不说过上什么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但总归饿不着冷不着,也不需要担心被人欺负。只要有家人再身边,咱们再难都能熬过去。只要熬过去了,以后过的就都是舒心的日子了。”
阮春花和阮夏草点着头,她们还是头一回将心里的话坦白似的说出来,这会一边笑一边哭着。
这些事以前不能向外人说,怕私房话被外人宣扬的哪都是;可,她们也不能跟长辈说,怕他们忧心、难为,更怕他们不能理解这份苦。
女人难、难就难在她们会下意识的去考虑很多。考虑小家,考虑父母,考虑了所有,却唯独漏了自己。
也是这时候,阮春花和阮夏草忽然回忆起了她们俩还记得小时候,那那时背着个小背篓在地里拾麦穗。乡下的老婆子们常感叹的说:这女孩子就像是菜籽命,撒到哪儿就是哪,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在瘦处苦一生。
那时候还不懂,现在懂了,原本已经快要认命了,可感受到家人的包容之后,现在却鼓起勇气想用尽浑身的力气的再挣扎一次。
难道真的不能改变吗?
她们不信,也不愿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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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屋内的阮老头子红着眼,沉默了半晌,最终说道:“好好照顾草儿。不然......”
不然怎样他无法去说,因为他光是想象这件事都觉得痛心,愤怒。只是,眼下比起对二女婿发火,他更想看到二女婿对女儿全心全意的好。顾忌着女儿的幸福他打算忍下这一次的失望,往后看看草儿能不能过上舒心的日子。如果不能,那到时候新账旧账再一并去清算。
以前阮老头子总觉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家的日子都苦,所以熬一熬就过去了。
可现在他才彻底明白,有些苦不是光靠熬就能熬过去,关键时候还得是要靠家里人拉上一把。
不然很难重新站起来。
而现在,阮老头子终于有了底气,过去的所有努力就像是为了这一刻做准备。为了在被子女需要的时候能挺起腰杆站出来给子女撑腰,为了替她们挡风遮雨,为了能伸手拉她们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