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个熬人的冬天,雪积盈尺,经久不化。
奚羽二人每日裹紧破袄,深一脚浅一这脚腊月隆冬里出去在野地刨食,小脸冻得皴红。但多数往往是空手而归,就算前一晚梦见鸿星高照,运道齐天,隔天也不过挖上来几块皱巴巴的根茎,捣烂成泥,混着雪水煮碎粥喝了,一点流食塞牙缝都不够,根本不济事。
缺衣少食,生计难以为续,况且两个半大少年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下一头牛的年纪,常常是饿得心里发慌,眼睛都冒绿光。
碰上这样一场十年一遇的灾荒年景,不知有多少苦命人没有捱过去,悄无声息死于饥寒交迫之下,城郊的树皮草根都遭剥尽拔光,饿莩遍野,嗷嗷无告,走投无路之下卖儿鬻女的贫户比比皆是。
人间惨况,天上如若果真有享用香火的当值神祇,缘为何故焉而熟视无睹?
采药郎心中困惑重重,不得其解。
但于钟鸣鼎食的王侯权贵之家来说却是不痛不痒,反倒平添了几分赏尽天下大白的雅趣,轻裘缓带,膏粱锦绣,地暖铺陈如龙,满室融融。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奚羽二人于心不忍,商议之后,一拍即合,效仿传奇话本中千里不留行亦不留姓名的前人好汉们,壮起一颗侠胆,趁着月黑风高,铤而走险当了几回劫富济贫的义贼。首当其冲,免不了便是率先拿那为富不仁的大户朱三公子开刀。
当然正活都是奚羽蒙上脸来干,余三两只负责望风,两人将盗来的米粮从窗户投进去,连夜分发给穷苦人家,自己只留下小小的一袋过冬。但满城的穷人仅凭他们两人势单力薄,断断然是救济不过来的,只能尽人事以求心安罢了。
但后来犯案屡禁不止,亡命之徒更不止他们二人,城中戒备森严,耳目众多,再难得逞,有许多流寇窃匪落网,不是被押入监牢,就是遭棍棒活活打死在当场,血肉模糊。
好在奚羽一手草上飞功夫虽然还练到家,臻至传说中踏雪无痕的大成地步,但风大雪大,掩盖了一切足迹、气味。天时地利,即使有恶犬开道搜寻,也追踪不出百米就断了线索,这两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蟊贼才得以化险为夷,保全有用之身,尚且逍遥法外。
不过也不敢再以身涉险,在盗门刚崭露头角便就激流勇退了。
……
残冬行将消失,早春恍若来临。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余三两接过囊袋,喝了口讨来的酒糟,从喉道灌入腹中化开成一股腾腾暖意,两颊染上一抹酡红。
这是他们向酒庄店家换来驱寒的,不过作为代价,他们的几文工钱还没见着就没影了。
他啧了啧嘴,摇头晃脑,没来由吟道:“春风拂面露华浓。”
“你又在掉什么文!”奚羽瞪眼,抢回酒囊,仰头一口饮干。
再过些时日,草长莺飞,枯木抽新枝,大地嫩绿冒头,一派勃勃生机。
有燕归来,衔泥在飞檐下筑巢安家。
余三两原本对于奚羽所执着的修仙一事,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不切实际,虽然口头不说,但心里还是牵挂着家中父母,是尔一直举棋不定。奚羽也心知肚明,人各有志,没有强求。
但在某一时刻,他悄然下定了决心。
两人谈起对未来的打算时,尽管余三两已经坚定下求道之心,但却和奚羽南辕北辙,他想要去追寻那位和他已经解除婚约的蒙面女的脚步,而奚羽心中另有所向。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决定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在分别前一晚,他们二人讲好在祠堂的天井会面,各自打包,收拾行装。
等到天光放亮,到了时辰,余三两两手空空,没有任何身外之物,如同他羡慕的那些游侠儿一样,来去潇洒。
奚羽肩上仍旧是那个万年不变的包裹,里头是些细软,途中更深露重,衣裳还是要备上些。
奚羽系戴上他恩人的斗笠,腰间挎着打鹿刀,将那根捣火棍赠给了余三两防身,余三两虽说面上表露着嫌弃之意,似乎对这黑不溜秋丑不拉几、卖相极差的铁坨坨很是看不上眼,但却牢牢握紧在手中。
临行之际,两人看着相依为命熬过了秋去熬过了冬来,如今迎来了春分的彼此,珍重的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奚羽笑了一下,招余三两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余三两一愣,又惊又喜,埋怨道:“可别怪我不领情啊,有这么好的东西,掖了那么久,现在才教给我。”
“你不听就算了啊。”奚羽作势要拂袖而去。
余三两急忙拉住奚羽的手,堆笑道:“嘿嘿,要的,要的。”
奚羽将先天一气的法门口诀传授给了他,以及自己的一点心得,余三两背得滚瓜烂熟之后满脸傻笑,看着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似的,晕晕乎乎。这两个臭味相投的少年在分道扬镳的前夕,终于志同道合。他们没有互道珍重,约好有缘再会,因为皆坚信来年必将有重逢的那日。
最终,他们在彼此的胸口互相捶了一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背道而驰。
……
余三两要从汴京回到他的家乡,告别父母再启程,奚羽只身出了玄黑色的城门,继续踏上自己未知的前路,他已经耽搁足够久了。
他又成了一个人,但心中却颇为宁静,路上下了几场雨冻,林间驿道的泥壤上尽是冰渣和融化开来的污雪,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很快就湿了鞋,寒意沁肤。
春寒料峭,冻杀少年骨。
奚羽浑不在意,夜里烘干,白天浸湿,如此反复了许多天,饶是他体质结实,不虞脚害烂疮,但长久下去,必定会落个老寒腿的毛病。
但好在酥软的和风拂过四方,大地逐渐回暖,再行些时日,更是到了花香醉人的漫烂季节。
从早春行到晚春,奚羽一路走马观花,心里愈发安宁,遍观花花世界活色生香,他留恋却不迷恋,只因知晓自己的路不在这里。
这一日,奚羽的身影自山坡小道上走出,他挺身看着眼前的景象,怔怔然出神。
“终于……到了吗?”
在他的面前是一片灵雾缭绕的仙山福地,烟霞阵阵,日月摇光,佳木茏葱,亭台楼阁点缀其间,更有流云出岫,玉瀑飞龙,隐约可听闻鸾鹤的清唳,生动自然,引人入胜。
巍峨山峦连绵,座座高耸插云,千岩竞秀,花木争奇,松篁斗翠,其顶峰隐匿于云深不知处,几可摘星辰。
正前方,一条石阶小径蜿蜿蜒蜒扶摇而上,直通幽处,地气蔚然,钟灵毓秀。在山脚下立着一块石碣,约有三丈余高、七尺余阔,上书两个苍劲古朴的大字,“神木”。
仅仅只是山门而已,就已经可见缥缈的云霭如匹练般氤氤氲氲,实乃是一处祥和净土,只不过这块净土之前却早已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恰逢每三年神木门大开山门的收徒之际,这些大多都是从大魏及其边境相邻的十数个国度为求仙缘慕名而来的少年英才,皆一表人才,风度俨然,眼底带着一抹炙热,在此排起了长龙,等候选拔。他们中不乏有皇亲国戚、世家大族的出身,但在仙人的脚下,亦不敢骄纵恣意,稍稍有点出格之举,生恐给仙师们留下坏印象,均都老老实实耐下性子等待着自己的序列。
神木门乃是大魏境内为数不多的修真门派之一,渊源悠久,创派至今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飘摇沧桑变迁,依然长存于世,期间更是出了一位惊才绝伦的中兴老祖,最鼎盛的时期几乎曾一统方圆百万里的各门诸派,跻身于圣洲大教一流。但好景不长,在那名横空出世的中兴老祖无故失踪之后,神木门一落千丈,往后一代不如一代,日渐式微,早不复当年风光,又经数百年前一场近乎灭顶的重大变故,时至今日未能恢复元气。
昔日一域闻名的苍天大教,没落萎缩至斯,现如今更是只能靠依附在一座古天宫的势力荫庇下方能勉强在此一隅站稳脚跟,堪堪延续薪火传承。
但尽管如此,对于四周万里的世俗凡人来说,神木门仍然是一尊只能仰望渴慕的庞然大物,难以企及,历年都有无数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要踏足其中,因为知道踏出那一步就已是仙凡之隔。
因那桩满门上下迄今仍缄口不提的劫数遗祸所致,神木门近年来青黄不接,故而每隔三年五载,都会开山收徒,从其中甄选出一批具备灵根的可塑之才纳入门中。周边数国皆引以为一件盛事,每当这个时候,都会派出家族中优秀的后生子弟,前来叩山门、试仙缘。
奚羽紧赶慢赶,以他的脚程也是颇觉吃力,翻山越岭趟水过河,终于在为期七日的开山大典收官结束之前,及时赶到了此地。
来此之人络绎不绝,驱车驾马,大多非富即贵,衣冠齐楚,少有贫寒子弟,沿途所见皆是如此,一想到自己要是衣衫褴褛、仪容不整,被视作不敬赶出来,那可就欲哭无泪了。
奚羽不得已又拾起了老本行,星夜铲了药到乡镇变卖,精心置办了一套体面的行头,避免被人看穿了底细,为此,还特地参考了那龚艾两草包兄弟一番。
他站在广场之上,看着前面的长龙队列,产生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思绪,回首望望来路,向来萧瑟,脸上颇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