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老幼、病残、妇女由家人代理诉讼是常事,甚至律法明文规定百姓年七十以上、笃疾及有孕妇人,不得为状头。
故而诉状虽是沈清这个鸣人堂铺主所写,她本人不来公堂也合乎规矩。
围观的百姓多还没消化完诉状里的之乎者也,人群中少数身着长衫的书生儒士已经气愤得不行了。
这份诉状用词并不犀利,可却生动讲述了,一个辛辛苦苦经营生意的小姑娘,在看到有无耻商人剽窃其成果,还打着人牌子吆喝买卖之后的愤怒。
读书人最讨厌的事情,剽窃绝对能占有一席之地。
行滥,是指器用之物质量差,不牢不真。
可当今奸商多了,行滥之罪,都不如剽窃之罪使这些读书人感到憎恶。
小姑娘的愤怒,使他们感同身受。
这些读书人不由愤然出声。
“做人该堂堂正正,做生意更当如此,何故要剽?”
“不劳而获,厚颜无耻!”
“剽贼着实可恶,必须严惩!”
“我竟买了剽贼的包,惭愧,惭愧。”一刚买了棉布包的书生,甚至从肩上取下书包,直接丢弃地上,引来其他书生濡士赞赏的目光。
那书生不由背脊挺直了些,满脸浩然正气。
这更加激发了那些读书人的正义之感,胆子也壮了,不由齐声高呼:“严惩剽贼!严惩剽贼!”
如此阵仗搞得围观百姓一愣。
原本觉得高金宝没犯多大错的百姓,内心也开始动摇了。
倒是有一波特殊的人,在人群中喊着‘冤枉’。
这群人衣着破旧,有老有小,有些人眼中还挂了泪,模样好不可怜。
“大老爷,不关我媳妇的事啊,我媳妇就是帮高家做工的,啥也不知道,一天就挣个十文八文钱,都是那高金宝缺德啊。”
“大老爷,求您放了我娘吧,求求您了。”
“冤啊,可冤死了,这黑心的高金宝,自个赚黑心的钱就罢了,还连累了我闺女,大老爷,我那俩外孙,大的才八岁,小的才六岁啊,您把她抓了那俩娃可怜啊!”
李牧看着众人反应,心中更加发虚。
他可不就是帮高金宝卖包的货郎之一。
这人果然是不能干亏心事,否则即便不遭报应,也难挺直腰杆。
啪!
马文会一拍惊堂木,高喊:“肃静!本官审案,堂外不得再有喧哗!”
吵闹的百姓瞬间安静下来。
“带被告高家作坊一干人等上堂。”马文会又道。
过了会儿,有人押着高金宝、高伍及数十名妇人来到大堂前。
因人太多,马文会只传了高金宝进来。
高金宝在牢里待了一晚,这会儿也搞明白了自个为何被抓。
他不是不知道鸣人堂背后的东家来头不小,即便他开始做这门生意时,沈进还未回来,他还不知道沈进封了伯,可光凭这鸣人堂是王升外甥家开的,他也是惹不起的。
可他年前便想问鸣人堂低价拿些货去外地倒卖,谁知鸣人堂压根不买他账。
他便动了自个做包的念头。
一开始他是想做丝绸包的,想着大不了鸣人堂做清源的生意,他做成了包运去外地卖,只要他小心点,便不会被鸣人堂发觉。
可后来一盘算,做丝绸包需要的本钱太多,加上当地难找丝绸货源,以他那几百两银子的家底压根干不起来,便只好选择做低成本的棉布包。
他足足准备了两三个月,主要他从未干过这门生意,光是四方打探鸣人堂的工坊是怎样干的,就花费月余才搞明白。
等真正工坊干起来了,他又发觉,这棉布包一只不值当几十文钱,卖太贵了,人压根不会买账,毕竟他用的棉麻布都是普通物件。
加上这一只包也怪占地方,一车也装不下多少,带去外地倒卖不够折腾的,不如就在当地卖算了。
他也是抱着侥幸心理,心想他这棉布包跟鸣人堂丝绸包的生意也不多冲突,说不定那沈家之人压根不会注意到他,又或是那沈家不会计较呢?
大不了等他大赚一笔,他便停手不干了,故而他作坊里的包品质如何,他是一点不在乎。
到了这地方,高金宝才知道自个不该心怀侥幸,那沈家之人可真是够小心眼的,连他这样做小买卖的都容不下。
这般想着,高金宝小心瞥向端坐前方左侧的沈进和沈策,猜测这俩是不是就是沈家的人。
谁知视线刚瞥过去,便见一身黑衣的沈进目光凌厉地扫过来。
他心中一突,忙收回视线,又瞥了眼威严坐在堂上的马文会,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马文会看向他:“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高金宝黝黑的脸上再无精明样,只一脸恐慌:“回大人,小的高庄高金宝。”
马文会:“高金宝,沈家状告你的作坊,剽窃鸣人堂货品、行滥、毁辱鸣人堂声誉,你可知罪?”
高金宝心中一咯噔。
沈家竟为了整治他,给他搞出这么多罪名来。
也还好他昨儿晚上思索了一晚对策,这会儿也不至于没有说辞。
“回大人,小的就是做小本买卖的,没想过抢人生意啊,沈家给我定的这些罪名,又是从何说起?”
沈坚、沈进和沈策不由看了这人一眼,唇角勾起讥讽笑意。
这家伙倒懂得给人扣帽子。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是说高金宝一个做小买卖的,因‘不小心’影响到了沈家的生意,沈家便小心眼地给他胡乱‘定’罪名。
便是沈家想借着强权整治他,也得顾及点名声不是。
沈坚上前一步,道:“大人,小子有诸多物证和人证,能证明诉状所言非虚。”
马文会点头:“带上来。”
过了会儿,有人搬上来一张长桌,那桌子上摆着十二只包,六只丝绸包,六只棉布包,另有十二人被领进堂上,有穿绸衣的,有穿布衣的。
“诸位请看,这只杏红云纹绸手提包,是鸣人堂今年二月出的款,二月十六被宋娘子买了去,而这只杏红棉布手提包,本月初三被这位张娘子买了去,色样同鸣人堂如出一辙。这只黛蓝花锦书包,是去年十月鸣人堂出的款,年前被李四爷给买了去,而这只黛蓝棉布书包,本月初五被这位苏兄弟买了去……”
随着沈坚的介绍,那些证人们一一点头回应。
马文会与一众官吏上前,视线在桌上十二只包间来回扫视。
明眼人一眼便可分辨,高家的棉布包和鸣人堂的丝绸包,款式色彩大同小异,只是用料不同,还有些细节不同,比如包的大小不一,做工精粗不一。
且高家的包一律用棉布盘扣,而鸣人堂的包除了有绸布盘扣,也有一些用了贝壳、玛瑙、玉石及珍珠扣。
另外鸣人堂的丝绸包,外层面料都是有花纹图样的,高家的棉布包却是简单粗暴的一色棉,连提花棉都没有。
主要清源县除了沈清手里,旁人并没有提花织机,倒是有布铺从太原进来提花棉卖,问题提花棉价钱贵,高金宝不舍得用啊。
众人看看鸣人堂的丝绸包,再看一眼高家的棉布包,只觉那棉布包丑得不堪入目,就连那些买了棉布包的证人,都感到羞愧难当。
看看人家鸣人堂那款型,人用了几个月也没变化,那做工,那厚度,那品质,那手感,样样都精细无比。
当初他们买高家棉布包时,觉得还挺好看的,这跟真品放在一块一比较,简直成了破烂货。
“这仅为其中一小部分证据,高家工坊开办起来不过月余,卖出去的包却有数千,每只都是仿着鸣人堂的款,大人可派人四处查问,足以证明高家作坊是有意剽窃。”
“诸位再看这款棉布包,是开过线张娘子又缝补过的,这款,被苏兄弟的母亲浆洗过后,外层棉布缩了一寸有余,这才如此丑陋,这一款,内里针脚多粗陋……大人,告高家作坊行滥,可一点没冤他。”
“至于毁辱鸣人堂名誉,高家卖这般粗制滥造的包,却声称同鸣人堂一样的款,旁人不知道的,还当鸣人堂同高家的包一般丑陋粗劣,鸣人堂岂非要被其连累名声?”
“嗯。”马文会点点头,旋即问:“高金宝,你可还有话说?”
高金宝脸色有些难堪,却强梗着脖子道:“小的是仿了鸣人堂的款样,可也没人说这穿用之物仿不得啊!就说我村里的媳妇子,那有好看的花样都是相互借着用,也没见谁藏着掖着,人还主动传授呢!”
沈坚冷笑,扬声质问:“那若是一个便是靠着画花样为生,整日辛苦画花样,另一个整日偷去卖钱,且把钱据为己有,半点不分给画花样的那位,还会有人主动传授吗?”
高金宝噎住。
沈坚:“剽窃旁人劳动成果,还振振有辞,可见颜之厚矣!”
高金宝:……
他埋怨地瞅了沈坚一眼,大庭广众之下,这小子骂人也太难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