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孤灯走后,沈清在炕上沉思一番,旋即又看向窗外。
只见虞飞站姿笔挺的守在院里。
她想了想,冲他喊了声:“虞飞大哥,你来下。”
虞飞微怔,看了沈清一眼,这才走了过来。
进屋后他抱拳一礼:“姑娘。”
他如今已被贬入贱籍,成为忠毅伯家的奴仆,自然要喊沈清一声‘姑娘’了。
沈清打量他一眼,见其低垂着眉眼,规矩上倒是半点不出差错。
虞飞迟疑了番,又道:“姑娘身份贵重,还请莫喊小的大哥,小的当不起,有事姑娘吩咐即可。”
他也不知他说话这小姑娘能不能听懂,可这规矩不能乱了。
在这穷乡僻壤便罢,往后上了京,外人听忠毅伯家的姑娘喊下人‘大哥’,可不更得轻视伯爷了。
他如今既落得这步田地,那自然也希望自个跟的主子能活得长久些。
沈清垂目失笑。
这人在郑国公府上当差,郑国公府祖上也是开国功臣,又有位卫国长公主在,她如今又算得什么身份。
在京中勋贵看来,他大哥也不过是走了狗屎运,仗着大舅的势罢了。
也没揭穿这人的心口不一,沈清又抬起眸:“你早前在郑国公府当什么差?”
虞飞低垂的眸子微闪,答:“小的家父曾是卫国长公主手下校尉,小的子承父业,也担任过四年校尉。”
沈清点头。
当朝校尉是散官,非实职,品阶分正六品和从六品。
值得一提的是,当朝军职基本是世袭,就连普通军户都是如此。
若非如此,王升怎能用‘毁掉祖宗基业’说得那些将官们红了眼。
沈清:“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虞飞默了下,才答:“小的家中仅有位寡嫂和一个侄女。”
他的父亲和兄长,在十一年前的那场宫变中,为护卫国长公主而死,只留下长嫂还有个遗腹女,那年他才十一岁,也算长嫂带大的了。
沈清:“家人都安顿好了吗?”
虞飞不由看了沈清一眼,这才道:“离京前伯爷帮忙安顿了。”
沈清欣慰点头,她大哥如今办事也算周到了。
她刚也问大哥打听了些郑国公府的事。
如今郑国公府已被抄家褫爵,全家幽禁,包括卫国长公主,但新皇只削了郑国公的爵位,并未褫夺卫国长公主的封号。
这位卫国长公主,说起来很复杂。
卫国长公主深受太祖和太宗喜爱,在京中素有威望,且太祖留下的嫡系血脉,当年只剩太宗和卫国长公主。
十一年前高宗主导的那场宫变,是逼着卫国长公主为其正名的,就连上任郑国公,也就是卫国长公主的丈夫,也死在那场宫变中,卫国长公主为了儿女及家人安危,不得不领头参拜臣服。
但两年后高宗的贵妃造反,卫国长公主却是主谋之一。
高宗的贵妃郭氏身为永兴帝生母,当了九年太后,郭太后一上位便把自家父兄推上高位,把持着兵权,又让郭家的亲家把持着朝政,这帮子人作恶多端,大肆敛财,这才导致朝廷上下贪腐敛财之风甚重,所作所为罄竹难书。
不管卫国长公主是为报仇,还是出于私心,她也算是导致国家衰败的祸首之一,亲手送了一头更大的饿狼上位。
且宁王造反时,其子杨荣主动请战讨伐,显然站在了宁王对立面。
但当今宗室人口不多,卫国长公主又是太祖仅剩的嫡女,是宁王的嫡亲姑姑,宁王威名赫赫,好歹也算有勇有谋,又怎会要其性命。
一来,杀伐宗室的口子不能轻易开,今儿宁王能随意处死太祖嫡系血脉,明儿说不定便会有人学着干,如此只会动摇萧家皇权统治的根基。
二来,郑国公府祖上乃开国功臣,家有丹书铁卷,可以免死,虽说谋逆之罪不赦,但卫国长公主谋逆的是本身就有谋逆之罪的高宗,宁王便算为了拉拢京中旧勋,彰显自己的大度,也不会要了郑国公府人等性命。
再怎么说,郑国公府也仅有位公主在,就算当初能助永兴帝登基,助永兴帝的生母为太后,也只能是推波助澜的作用,何况如今郑国公府一干人等已成了阶下囚,对帝位已没有威胁。
成王败寇,郑国公府如此大罪,这已算得最好的结局了。
故而把虞飞放在大哥身边,沈清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乡下地方比不得京城,若有什么需要的,跟孤灯说声便是,你先下去吧。”
虞飞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显:“小的不敢,小的告退。”
待退出之后,虞飞才偏头看了沈清的房门一眼。
不由思索着这清源到底是什么地界,当真是卧虎藏龙啊。
虽说沈清也没跟他说什么特别的话,但年不足七岁,便懂得拉拢人了,就足以让他吃惊的。
他来前还在想,如今虽是新皇登基,王阁老和沈伯爷都成了朝中新贵,可这富贵也不知能保得多久。
就连贵如郑国公,贵如卫国长公主,也是说倒就倒了。
这乡下出身之人,突如其来的富贵还不要被迷了眼,失了心智。
可没想到不仅王阁老和沈伯爷不一般,这沈家的人都非同寻常。
小二爷身边有陆观这样的大儒做老师,小姑娘又是这样的心智,这沈家能在京中拼出一番前程也未可知。
……
沈清在村里陪大哥住了段时日。
沈进每天在家不是练武,便是跟沈策、沈坚、沈信中、沈仲举、沈茂学、马良翰一起,在后院竹亭里听听陆观讲学,沈清也在一旁听着。
今年二月,清源开了场县试,沈茂学去考了,被马文会选为了案首,为了不让人觉得沈茂学是走了后门,四月初时,沈仲举又带着沈茂学去了太原县参加府试,被太原的考官择为第二名,如今沈茂学已是位童生了。
院试在八月,沈茂学和马良翰这两位童生,如今是一大早便跑来跟陆观念书,就等着届时一鼓作气拿下秀才功名了。
生意上的事沈清也没耽搁,她如今有了可以明目张胆用的银子,便让孤灯加快些开分店的速度,还把虞飞也派出去用了。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又到了盛夏季节。
这日一身青色官服的马文会,乘坐马车来到了七里村口。
“大老爷,您小心脚下。”一随从狗腿地扶着马文会下了马车。
“嗯。”马文会应了声,他一只胳膊下夹着个丝绸包,另一手拿着把折扇,头上直冒汗。
最近他可忙了。
前些日子接到了圣旨,让他督办王家修祖陵、立家庙等事宜,这皇上交代的事,他哪能不尽心,故而整日为此事奔波劳累。
但马文会还真没有半点不乐意。
这王家如今可真算是一飞冲天了。
别看沈进被封了伯,比王家显贵的样子,可武官不打仗时就没多大作用,勋贵若没有势力,那就是个空头衔罢了。
而王升却已经入阁了!
入阁多大的事,那可是手握宰辅之权的相官!
且王升是以吏部左侍郎之职入阁,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这新皇就差明摆着告诉王升赶紧在朝中培植势力,安插自个人了。
要说新皇打仗行,这治国嘛,怕是少点经验,这日后的朝政之事,还不得指着王升啊。
虽说文臣也好找,可谁让王升是跟着新皇一路造反上去的,那当然是用王升才可靠嘛。
如今怕是不知多少人想帮王家修祖陵、立家庙,还没这个福气哩!
马文会看了眼沈家紧闭的院门,对随从道:“去敲门。”
“哎。”随从应了声,旋即上前小心叩响门。
他如今敲的可是忠毅伯家的门,那自然得小心点。
沈清正在前院堂屋吃樱桃,闻声拍了拍手起身开门。
马文会见门开了,低头看向沈清,只见小丫头穿着身白绫素裙,头戴白绫缎带,正仰着头看他。
小丫头小脸白白嫩嫩,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像盛着浩瀚星辰似的,他心中不由感叹,这小姑娘可真是越长越水灵,也不知往后会便宜了谁。
他笑得像只老狐狸:“沈侄女,大喜啊。”
说起来他近日事忙,又知道沈进是回来服丧的,在家闭门谢客,故而这还是沈进回来后第一次上门拜访,这见了沈清自然要恭喜一番。
沈清见这人的嘴咧得老大,微抽了下唇角。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马家有啥大喜事呢。
“马伯父,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坐。”沈清笑笑。
“哎,好,这不是来给您家送契书来了。”马文会笑道,也不客气地进了门。
前些日子他正式接了官印,孤灯便来找他帮沈家立户办田宅契,这沈家的契书也太多了点,光是近千张契本就让他衙门的人忙活好些天,这不今儿才给人办理好。
沈清忙道:“这事怎还劳您大热天的亲自跑一趟,让人送来不就是了。”
马文会连连摆手:“不妨事,正好一会接我家小四回家去,对了,伯爷在家吗?我还未跟他道过贺呢。”
“在后院听陆伯父讲学呢。”
“那我先不打扰了,就前院等会儿吧。”
“成,那您先堂屋坐会儿。”沈清把人领进了堂屋,又把自个刚没吃完的一盘樱桃往他跟前推推。
马文会忙道:“哎呦,小祖宗,我自个来就成,您别忙活。”
沈清:……
她瞅了这人一眼,旋即也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马文会这才坐下,打量了沈家的堂屋一圈,又随手捏了个樱桃吃,夸道:“嗯,这樱桃水灵。”
旋即想起什么,又从丝绸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契本来,递给沈清:“您看看,这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