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要急,不要挤!今天的提款限额是五百元,保证所有人都能拿到钱!请大家自觉遵守秩序,自觉排队!没有排队的同志,将不予提款!请大家自觉遵守秩序,自觉排队……”
盛京铁西百货大楼不远处的交通银行网点门前,一个穿着交通银行制服的工作人员,手上举着铁皮大喇叭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在呼喊维持着门前的秩序。
八十年代五月的盛京,还不像三十年后那样有明显的热岛效应。偌大的城市里,超过七层的建筑物屈指可数,街道上通行的绝大多数都是自行车,汽车可以畅通无阻的通行。房间里消暑的电器只有电风扇,极少地方才装备了空调这种“高大上”的玩意。倒是不少人家里已经有了冰箱,可这对城市的温度变化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的盛京城里绝说不上炎热,正是一年中气温最宜人的时候。不过显然,1986年的5月,在盛京、甚至是整个渤海省人的记忆中,注定是要让人难以忘怀的。
十七八度的天气里,按说正常还是要穿个长袖衣服的。不过在盛京大街上涌动的人群,却已经普遍换上了短袖、甚至是跨栏背心。冷么?这满大街的人,甚至已经能影响到城市的局部气候,真是一点也不冷。
纺织品价格放开之后,这样的景象已经连续一周了。人们彻夜排队,不是在从银行里取钱,就是在商场里花钱。
八十年代中国人的衣服是两极分化的,走在最前列的fasion人群,喜欢的是喇叭裤和不系领口的修身衬衫。而如果是不太发达的农村,人们身上穿着的也许还是清一色的军绿色老款军装样式。哦,不过这个年代里,最让人羡慕而拥有自由追求美丽权力的,大概就是西双版纳的傣族姑娘们了。她们身上的花衣服即使拿到三十年后,大概也没人会觉得老土。
可不管是从南到北,除了少数几个地区,大多数中国人穿衣服还都是自己制作的。一个准备嫁人的姑娘家里,她的妈妈肯定都有一台缝纫机。那是前三十年成家结婚的标配——三转一响。衣服虽然能自己缝制,但布料却不可能自己种棉花、搓线和织布,只能是从商店里购买了。
但凭票购买的布料,无疑压制了人们对爱美之心的追求。攒上几个月半年,或者东拼西借才拿到的布票,总不可能冒险去追求那未必被社会认可的潮流。
可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旦这种需求爆发出来,谁也不知道究竟会有多么大的影响力。
之前国内已经有过几次价格放开的先例,但那都是在双轨制的框架下完成的。像盛京这样全面放开一种物资的价格,在中国来说还是第一次。
虽然渤海省府已经为这次物价改革做好了力所能及的完全准备,但还是在这场抢购潮中有些措手不及。
几乎是在渤海新闻公布物价改革之后,市面上的纺织品价格就打着滚的开始往上涨。
一件原价衬衫15元的衬衫,第二天就变成了30元,第三天就变成了60元,第四天就变成了80元。至于往后是技术调整之后继续打滚网上涨,还是维持小幅度的快速上涨,市面上或许有不同意见。但纺织品价格上涨这个大前提,却没有人持反对意见。
老百姓手里的活动资金用完了,很快银行门口就又排起了长队。好在省府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早在物价改革之前就宣布了每日提款的限额。
否则按照社会上这种提款的方式,没几天恐怕就会产生挤兑的效果。好在如今银行都是国家的,而国家银行的信誉还不至于破产。虽然限制提款的数额,但谁也不会认为这是银行要开不下去了。
交通银行门前虽然被挤的水泄不通,不过早在前半夜就过来排队的尹国才,还是如愿的在刚开门就从自己存折里取出了五百块钱。
这年月五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十元钱一张的大团结足足五十张,厚厚的一摞钱被他揣在兜里,还不放心的用一只手在兜里把钱攥住了。
这还是尹国才工作之后从来没乱花过钱,每月工资除了吃饭之外几乎都攒了下来。他今年二十三四岁,参加工作有四五年的时间了,也不过才积攒下来千把块钱而已。这五百块钱,已经是他短时间能动用的全部资金了。
这两天取钱之后被人偷走的新闻可不少,就连公安局都已经在银行和商场里派驻巡逻的警察了。不过手里的钱一旦被偷走,实际上警察也一样找不回来。与其等丢了钱再后悔,不如从始至终都小心一点的好。
“国才,这里!”
尹国才刚从银行里钻出来,道路的对面就有人连连招手。尹国才紧着跑了两步,窜过马路之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娟儿,钱我取出来了,咱们赶快去铁百吧!我记得你去年就看中一件连衣裙了,这次我买给你好不好?”尹国才用眼神示意了自己的裤兜,没敢把钱当街就拿出来。
不过从他的脸上,于娟轻易就看出了他的得意。男人嘛,只有在女人花钱的时候,才能找到自己奋斗的价值。当然,这个女人可以是他爱慕的对象,也可以是他的老妈。
前者满足生理需求,后者满足自我实现。
“我自己也有钱呢!”于娟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钱包,满意的笑道:“刚跟我妈要了一百块钱,被她唠叨了好久。我看中那件连衣裙,去年才卖25块钱,肯定够用了!再说你的钱也有用呢,你弟要考大学吧?考上大学总要做件好衣服的,你妹要工作了,也要添衣服。还有叔叔阿姨……”
于娟并不是那种非要男人给自己花钱才会高兴的女人,但看到尹国才拿到钱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心里还是忍不住甜滋滋的。她难得主动拉起了他的手,开心的笑道:“快走吧,铁百人可不比银行的少,咱们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国才哥你都排了一晚了,还行么?”
“别说一晚了,我就是一星期不睡觉都没问题!”尹国才瞪大着眼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俩人并排快步向同一条街不远的铁西百货商场走去,然而从商场门口那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看来,显然********他们不过才完成了辽沈战役而已。
到了铁百的门口,早就有人在门前维持秩序。商场里实行的是出一人进一人的制度,倒是有效避免了群体性事件导致伤亡的可能。门前几条绳子在人行路上隔出蛇形的队伍,人群以乌龟爬的速度正在缓慢而艰难的前进着。
尹国才和于娟在队伍的末尾排起来,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前前后后不断在街上巡逻。交通警察在街上维持着秩序,除了行人甚至连自行车也不许在这条路上停留。实际上这种严阵以待的阵势,在整个渤海省的主要商业街道都是如此。
虽然没有搞过物价改革,但因为八十年代以来的几次严重通货膨胀,抢购潮早就在国内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了。
尹国才和于娟俩人在队伍里一替一换,从早上一直排到了下午两点,这才堪堪排到了商场的大门前。前面只剩下十几个人,就可以轮到他们进去了。
就在这时,商场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嚣的声音。一群穿着白色衬衫的人压着三个垂头丧气的人从商场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三个人,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惊讶的声音。
“是铁百的书记、经理和供销科长,这是怎么回事?叫什么人给押出来了?”
“同志,你们是干嘛的?为啥把铁百的领导给带走了啊?你们把人带走了,铁百可别关了门啊!”
人群里听到有消息灵通人士的爆料,立刻就有不怕事儿的人,出头拦住了白衬衫一行人。
白衬衫这群人里一个年级大的连忙站了出来,张开手就将门口的人群和白衬衫一行人给隔了开来,面带笑容和气的大声说道:“同志们不要担心,我们是盛京市纪委的工作人员。铁百的书记、经理和供销科长,涉嫌倒卖国家物资,将铁百的商品低价出售给供销系统内部人员。渤海省在放开纺织品价格的同时,已经明确要求供销系统职工,只能通过正常渠道购买商品,不得利用自己的身份近水楼台!”
说着话,他一指自己身后的三个人,正气凌然道:“这三个人作为国家领导,无视国家三令五申触犯纪律,我们是带他们回去接受调查的。至于铁百的正常工作,我保证绝对不会受到影响!请大家放心!”
他这话刚一说完,铁百门口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供销系统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潜规则,早就被所有人——除了供销系统本身以外所不满了。有什么好东西、好机会,供销系统职工就能凭借身份先到先得、不用票据就能购买,自行消化“瑕疵产品”,甚至是公然私分国家财产,这些问题稍微了解点社会的人谁不知道!
如今能看到供销系统的领导倒霉,哪有人不幸灾乐祸、交口称赞的。
正在铁百门口排队的人群,自动给纪委的人让出了一条路,让他们能够趾高气昂的将人带了出去。
纪委的人走了没有多久,很快队伍就排到了尹国才和于娟这里。然而似乎注定这一天不会这么太平的就过去了,两人刚把脚步迈进铁百的大门,一群女人就从里面往外跑了出来。
“于娟?”铁百里出来的女人们,人群中当先一人看到门口的于娟,有些焦急的喊了一声。
“姚大姐?”
于娟一愣,笑道:“姚大姐,你也过来买衣服吗?”
被于娟称为姚大姐的四十多岁中年妇女,此时却是一脸的愁眉不展。她摇了摇头,上去一把抓住于娟的手,沉重的说道:“厂里出事儿了!咱们二纺停工了!我这是来找姐妹们回厂里看情况的,你跟不跟我们去?”
“停工了!”于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问道:“怎么可能,现在社会上纺织品都卖疯了,街道纺织厂生产的纱布都能卖光了库存,咱们厂为什么会停工?”
姚大姐面沉似水,咬牙切齿的说道:“王文胜将咱们厂仓库里两千万的货,五万美元就卖给了一个倒爷。这倒爷现在捂货惜售,咱们厂没了这笔资金现在都快发不出工资了,能不停工吗!”
“啊!”
于娟平常就是个老实孩子,哪里知道厂里竟然有这种事情发生。然而再想现在社会上纺织品抢购潮,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平息下去,这时候二纺怎么能停工?
好些乡镇和集体企业,现在都是加班加点的生产产品,工人一天甚至能拿过去一个月的工资。于娟想买连衣裙和自己家里借的一百块,还指望下个月开工资还回去呢。厂里如果停了工,再发不出来工资,那可怎么办!
难得纺织品刚放开价格的时候,社会上的抢购潮可是什么产品都能卖的出去。这不是,就连街道工厂生产的纱布,还有丧葬品的白粗麻布都一样卖的飞快。
这可是纺织品企业的一道盛宴啊!这眼看着要赚大钱的时候停工,不是和让女人穿上漂亮衣服不给镜子一样吗!
“姚大姐,我跟你去!”于娟眼睛一瞪,再怎么老实孩子,这时候也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了。
“走,我们回去,找王文胜算账去!”姚大姐点头,颇有革命气势的一挥手。
“走!”
姚大姐身后的一群二纺女工,齐齐发出同仇敌忾的清脆喊声。
“哎,于娟,我也跟你们去!”
尹国才在进还是出商场的问题上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急忙的追了上去。
……
盛京二纺,往日里从来不曾在白天停歇下来的纺织机器,此时已经全部变成了安静而冰冷的死物。
而与此相对的,则是从来在工作时间人烟稀少而安静的厂区里,此时却是人声鼎沸、人头涌动。
盛京二纺是渤海省规模最大的纺织企业,光是一线女工就足有上万人。
盛京二纺的仓库前,越来越多的女工们正聚集过来。她们有的穿着蓝白色的工作服,有的则是生活中的装束。此时虽然不是全厂所有人都来了,放眼望去却也是一片长发飘飘的海洋。当然,有些女工头上还带着上工时候的工作帽,星星点点的好像一朵白花。
而挡在这些女工面前的,则是一群身穿法院制服的男人。
“我警告你们,不要轻举妄动!现在这些仓库里的产品,都是归云禾公司所有的!不是二纺的财产!”
一个中年领导模样的男人站在队伍前面,声色俱厉的喝道:“云禾公司已经向法院提交了查封申请,在审核清楚事情真相之前,这里的产品不受你们盛京二纺支配!”
“怎么不受我们支配?”有女工气愤的喊道:“这些产品就是我们双手生产出来的,不是我们的是谁的?”
“就是啊!你身后仓库里的布匹,还是我亲手搬进去的呢!”
“我们盛京二纺的仓库里,装的还能不是我们的东西了?”
中年领导在群情激奋的情况下,略微有些胆怯的后退了一步,随即咬咬牙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抖了起来:“看到没有,这是合同!你们盛京二纺将这批产品已经卖给了云禾公司,有合同作证,这批产品当然就是云禾公司的!这是法律,你们说了不算,法律说了才算!”
“是你们自己说了才算吧!”
“就是啊,哪有用五万块就买了我们盛京二纺两千万货的道理?你们要支持这样的合同,不是糊涂蛋吗!”
“那是五万美元!”中年领导气急,哼道:“再说五万美元只是定金,合同执行完毕自然会支付尾款。你们现在要阻挠合同执行,那一百万美元的出口创汇任务可就完不成了!不论是从法律还是经济角度来讲,你们都不能动这批货!”
“一百万美元也不多啊,现在的行情,这批产品放到市场上卖一个亿或许多了点,七八千万还是没问题的!区区一百万美元,能顶什么事儿?”
“那是现在!”中年领导将合同举的高高的,像是这样就有神功护体了似的:“这合同是三个月之前签署的,那时候谁知道现在的行情什么样?做生意就是愿赌服输,哪有看到别人赚钱就反悔的道理!我可告诉你们,谁要是敢动这些产品,那就是侵犯他人财物,警察可以抓人的!”
女工们被中年领导声色俱厉的恐吓说的面面相觑,八十年代中国法制建设还刚开始,法院的人穿着制服守在仓库门口,威慑力还是很强的。
再说人家合同在手,归根结底确实是二纺说理不过,谁让王文胜就签了这份合同呢?
“王文胜呢?”
说到这里,女工们总算想起来要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给揪出来了。合同既然是王文胜签的,那他总该拿个办法出来吧?
“出了事儿,王文胜就跑了!”有女工愤愤的喊道:“说是去轻工局了,谁知道现在跑到哪里去躲着了?”
“谁说我跑了!”
随着这一声喊,女工人群中让出了一条路。只见王文胜跟在一个大腹便便的领导后面,施施然的走到了仓库门前。
“徐局长,您给说两句吧。”王文胜见大腹便便的领导点了头,兴奋的向着女工们喊道:“同志们,下面请咱们轻工局徐局长讲两句话!大家欢迎!”
啪啪啪啪——
在场的只有王文胜一个人鼓掌的声音,他拍了两下,只好一脸窘迫的偃旗息鼓下来。
“咳咳,同志们你们这是做什么?聚众围攻国家执法机构人员,这是要犯罪的啊!”
徐局长开口就先定了个调门,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番,见他抬出的这个说法没人敢冒头,志得意满的接着说道:“既然二纺和云禾公司有合同,那么就要按照合同执行!有什么问题,那都是改革的阵痛嘛,大家还是要克服一下!遵守合同,这有什么好闹的?就是我也不知道现在纺织品行情会这么好嘛!但是咱们也不能得了红眼病,看不得别人好!”
“徐局长,那我们停工怎么办?”人群中响起质问的声音。
“那也没有办法嘛,再说云禾公司也不是不给钱。等合同执行完成,到时候自然有钱开工和发工资了,大家不要着急!”
“怎么能不着急,谁知道现在的行情能维持多久?”
“多久都要……”
不等徐局长话说完,一个威严的声音又在人群中响了起来:“二厂没钱开工,为什么不找银行贷款?”
“谁说话呢,银行贷款万一还不上怎么办?你是领导,我是领导?”王文胜见徐局长的话被打断,气急败坏的瞪起眼睛在人群中扫视起来。
“我说话呢!”
人群被排开,一行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王文胜和徐局长一愣,甚至是很多在场的女工都有些发呆的看着站出来的为首这人。
“王省长,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二纺都要让你们给祸害黄了!”王宏伟这话说的可是一点也不客气,吓的王文胜一缩脖,再也不敢开口了。
“同志们,二纺的工人们,现在听我命令!”王宏伟没有和王文胜多废话,转过身来喊道:“有的同志应该知道我是谁,我就是咱们渤海省常务副省长王宏伟!我要求你们将仓库里的货物都搬出来,装到车上运到火车站去!”
王宏伟这话没说完,之前躲在法院人员身后的张鲁终于气急败坏的站了出来:“你们不能这么做,我有合同,这都是我们云禾公司的财产!纺织品价格放开是省里的决定,王省长您不能再搞计划调拨那一套了,必须按合同说话!”
王宏伟看了张鲁一眼,根本没兴趣问他是谁,只是淡淡的说道:“哦,有合同?好啊,我们政府当然要按照法律办事,所以——二纺决定违约!按照法律,二纺会双倍支付合同定金的,五万美元的两倍,按照汇率计算是三十万人民币吧?”
哎?违约?
“搬!”王宏伟利落的挥动起手臂,顿时女工们响起震天般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