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凋碧树,清波颤残荷。徐志摩独倚寒窗,望月凝思,愤恨无语。是日月交替,计时以待,还是带着火种独自水岸徘徊?1925年2月,深陷情感煎熬之中的徐志摩收到了恩厚之来自南美的信,信中告诉他,泰戈尔身体欠佳,希望他能前去意大利看望。本来收到这封信他是万分开心的,可随即又萎顿下去,左右为难起来。因为这时,他和陆小曼的恋爱正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他怎么可以丢下她一个人独自去应对?最后,还是胡适劝他“你还年轻,应该出去走走,重新在与大文学家、大艺术家的接触中汲取营养,让自己在增加一些作诗的灵感,让自己的精神和知识来一个‘散拿吐谨’。”
经过朋友们的一番费心安排,徐志摩终于和陆小曼见了面。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支持他去欧洲。大为感动之余,两个人约定通信和写日记,一场旅途中的爱恋,形成了一篇篇情文并茂的恋爱日记,即《爱眉小札》。而这情深意切的《爱眉小札》,正是两个人对爱的注解。“主的面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这句诗便是《爱眉小札》的中心主旨。当异国他乡的夜晚朦胧了月色,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张忘记又记起的眼里的月光下的脸,还有“访我灵魂之伴侣”的往昔,水草一样,摇曳着他无眠的思绪,仿佛突至的悲伤,让他不知所措。走远的人,不必再听风,孤独早已融进月色,快点结束这无眠的夜,迎来更加瘦弱的清晨。徐志摩靠在列车窗前,感觉泪水缓缓地充盈起来,他轻薄的肉身靠近了苍茫,在无声无息的凄凉中,梦碎得很悲壮。只有那颗不变的心,在倾听自己最真实的呼吸,和着车轮哐哐当当的声响,行走在陌生的荒野上。落日的余晖,在他泪水模糊的脸上,涂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往事如梦,是你的柔情,让我流光溢彩。《爱眉小札》里,徐志摩的日记和信笺,如一篇篇战斗的檄文,悲愤地痛诉了这个冷血的社会;又像一朵朵蒙尘的花朵的叹息,丝丝缕缕,缠绕着绵绵爱意与哀愁的馨香。“阿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的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葆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我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里发现有些许的滋养与温暖,这也全是你的,你尽量使吧!最初我听见人家诬蔑你的时候,我就热烈地对他们宣言,我说你们听着,先前我不认识她,我没有权利替她说话,现在我认识了她,我绝对的替她辩护,我敢说如其女人的心曾经有过纯洁的,她的就是一个。……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是有的,但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有个止境;你这样一朵稀有的奇葩,决不是为一对不明白的父母,一个不了解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于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已往的牺牲已经足够,你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
雨含烟,风不解,夜无眠。一川愁绪锁江南。徐志摩像是盘旋在江南水乡荷莲芯蕊上的一只蝶,在苏醒的雨滴下,诗语未眠,难说寸心。胡适、刘海粟和郁达夫是支持他的,郁达夫就曾热烈地说:“哪里还顾得到纲常伦教?更哪里还顾到宗法家风?当这事在北京的交际社会里成话柄的时候,我就佩服志摩的纯真与小曼的勇敢到了无以复加。记得有一次在来今雨轩吃饭的席上,曾有人问起我对这事的意见,我就学了《三剑客》影片里的一句话回答他:‘假使我马上要死的话,在我死的前头,我就只想做一篇伟大的史诗,来颂美志摩和小曼。’”为什么,阳光透过树荫碎落在身上的温暖,也这样的冰凉?惆怅啊,无孔不入!徐志摩流放的诗句呢?在月光下回旋低吟,那是化蝶的时刻,在夜来风雨声中,飘舞落花的爱情。饯行宴上,陆小曼喝得烂醉,连声叫道:“我不是醉,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
徐志摩心痛如锯在割!像是钢铁锥子刺着他的心:愤、慨、恨、急各种情绪像潮水似的涌上了心头。如同冬日的凋蔽残酷。冰冷的霜冻慢慢地凝成了萧瑟的风景。“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胸膛贴紧在一起。”
离别的那个夜晚,徐志摩伏案疾书。他在给陆小曼写信,却字字焦苦:“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的作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你吃现鲜鲜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谁去?”
一曲红尘一生缘。徐志摩的信句句真情,将深深的爱,融于字里行间,如泣血的杜鹃,以一朵花的姿势,为爱人注入坚持的信念:“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要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散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的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
往事如梦,是你的柔情,让我流光溢彩;是爱的升温让我愈久弥坚。“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徐志摩近乎于循循善诱地嘱咐陆小曼,长思不绝。《爱眉小札》,就像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是灵魂的舞蹈,那真挚的书写,海一样地澎湃着活力。临行前夜,徐志摩几乎一夜没睡,他蛰伏在凄冷的角落,伏案疾书,离别愁绪,孤独和愤慨,侵蚀着他的血肉、他的思想、他的情脉。凝神倾听,他感到了冰冷的锈刃所散发出来的野性的光芒,以及自己内心的激切突围。在赴欧游的火车上,徐志摩身孤影只,备感凄凉。倚在前往奉天的列车窗前,给陆小曼的信中叹道:“咳!我孤孤单单的一挥手,你们全站着看我走,也不伸手来拉一拉,样儿也不装装,真可气。我想送我的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这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车出了站,我独自的晃着脑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难受。”
敏感的捕捉,诗意的理解,干净的表达,直抵精神的内核。他接着写到:“往窗外望,左边黄澄澄的土直到天边,右边黄澄澄的地直到天边。”
遥望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了的雷峰,这又增添了他无限的惆怅。他自哈尔滨给陆小曼写的信中说,国境还未出,已是举目无亲的了,再下去就更凄惨了。徐志摩把这次欧游,叫做“自愿的充军”。他在往西伯利亚的途中,对陆小曼抱怨道,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他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真是何苦呀。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只他这傻瓜甘心抛去暖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境界里来叫苦!诗人是感性的,他的悲凉不是没有原因的无病**,爱情的忧伤,泰戈尔在意大利病着,都让他痛断肝肠。在德国,他忧心忡忡地给陆小曼写信,说:不幸的张幼仪,3岁的小孩子只剩了一撮冷灰。她挂着两行泪在等他时很凄惨。泰戈尔在南方病着,他要赶快去看看,怕老人有什么长短。他这回到欧洲来,岂不是老小两空!而且他又深怕这兆头不好。自柏林抵伦敦后,徐志摩离开陆小曼将近一个月了,没有收到陆小曼的信。思恋、焦虑之情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