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灯火,洒照在小娘子浓密的眼睫上,听到郎君温雅又柔和的呼唤,她睫羽发颤,感觉到耳边的夜风凉得惊心。
几日不见,她当这人终于受够了她的冷脸,亦或者忙于他如今的职务之事,好歹凉下一些招惹她的心思了,却不想,他不止没有退却,反倒当着她的客人的面,这般语气灼灼,与她暧昧不清。
秋霞漫漫落去。
整个临安府都被笼罩在夜色里,街灯晃悠,室内沉寂。
在秦月淮说完话后,她听得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又听得从门外而来的脚步声,想必是她约好今日晚间要见的客人。而那客人上了年纪,一向嘴比较碎又比较热心,怂恿过她几次改嫁要趁年轻。
沈烟寒就是不看,也能猜得到,她的客人及其女使们的眼睛,定然在此刻看戏一样观摩着二人。
秦月淮这样如玉如琢挺拔出挑的郎君,即使不知他身份的人,见之难忘很容易,回头一打听,也能知晓这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是矣。
而谁不知,新科状元齐宴尚未娶妻?她早听闻城中各家想拉他去做女婿的不在少数。
沈烟寒闭目,忍着心中情绪,极艰难、极艰难,才没抬眸喊这个不速之客滚。
他大言不惭的所谓“回来”,回得哪门子的来?
她与他有甚干系?
当下世风如此,女子名誉比天还大,她一个小娘子,还是个新寡,与任何郎君有交际很快就能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她虽对这样世人强安在女子头上的不公平嗤之以鼻,但她在商行事,行为难免要在客人跟前顾忌一些。
而秦月淮,必定是知她的顾忌的。
正因他知,才选择这样露骨的方式来。
沈娘子素来厌烦被谁逼迫,此刻被秦月淮架到一处不胜寒的高处来,她心头窝起一团火,强忍着情绪,不想搭理他分毫。
秦月淮却不想如她所愿。
店内的年轻客人失落之下,刚进门的客人打量之下,他高调地喊完话后,自顾自又道:“你上次赠我的这方帕子,绣花上掉了个线头出来。”
沈烟寒怒火骤然再升,抬眸缓缓看上去。
一抬头,便率先看到额前方郎君修长的手指握着一个方帕,上绣青翠欲滴的兰草绣花。
细看,绣得极丑。
不错,是出自她的手笔。
沈烟寒暗暗咬着一口银牙,猜测他到底何时、如何从她的柜子里偷到的它。她想起上次吃番薯时他好似便带着它,便又后悔,当时用了后不该往他身上给扔了回去。
沈烟寒想法连篇时,屋中响起一道妇人打趣的声音:“哎呀,这来的,是沈娘子的情郎可是?”
沈烟寒越过秦月淮的肩看李夫人,只得强颜欢笑:“李夫人莫取笑人了,我这客人总爱开玩笑,这帕子是他买下来的,怕是不满意来退换的罢。”
当着客人的面,她眼睛看秦月淮,眸中不敢装怒,只能强装镇定去接他手中的帕子,同时道:“客人是有哪处不满?”
她眼中流光、强作镇静的小模样,让秦月淮极为受用,他心头升起一抹二人既在偷偷摸摸,又像是在当众调-情的难以言说的快感,他手指死死捏着其中一角,没让沈烟寒轻而易举拿到。
他觉出换个身份伪装的好。
沈烟寒咬牙低声:“你给我看看。”
秦月淮点了下头,口中说好,实际却不为所动,手指的力道一点没松。
沈烟寒:“……”
卑鄙!
无形的拉锯在二人指尖持续展开着,两只手一伸一缩,指尖的势力始终相当。
沈烟寒心火直冒时,还看到了秦月淮背着人肆无忌惮朝她扬着嘴角的笑,她气得双颊变烫,心跳不住地加快,在心中无数次骂他:“不要脸!简直不要脸!不要脸!”
秦月淮如她想的那般,今日当真是不想要脸了。
为了设计一些事情,要将秦桧的势力从朝中渐渐削弱,他已是常日奔波,白日没有空暇、不方便做的事,要在下值后处理,今日好不容易将秦嬉的事落实一二,他才得了个空隙来看沈烟寒。
看到沈烟寒专注地低眉婉目,刹那间,他整个心都是满满的喜悦。
他想,他如今齐宴身份在身,齐宴并未婚娶,沈娘子又是独身,男未婚女未嫁的情况下,他追求喜爱的小娘子而已,有甚必要百般顾忌的?
他恨不得广而告之,眼前小娘子就是他盯上的心爱之物。
更恨不得大声宣扬他势在必得。
尽管心中底气不足,但他永不言弃,他忍着自己这么多年,心一敞开,他太知道,收不回去。
为了毕生所爱,就是再卑鄙些,他也做得出来的。
更何况说,经过秋望园的相处,他也看得出,他的皎皎对他也不是毫不在意的。
如此想,一身青衫的郎君将眉尾轻轻抬起,嘴角的笑意温柔又浓烈,在昏黄暖光之下,他密实的睫羽覆了一层阴影在眼睑,黑漆的眸子透出的浓情蜜意,语气柔出水地问她“看到了吗”,当真让人心悸。
沈烟寒已是在恼怒之尖,心口的跳动本就强烈,遇上秦月淮这样的坏心眼,五脏六腑都重重震颤了下,激烈的情绪逼得,一向心直口快然而此刻又不能随意发泄的小娘子心脏跳得太过无序。
她一下收回了手,放开了帕子。
秦月淮叹一声:“皎皎啊……”
沈烟寒僵着脸,看也不看他,只面颊绯红,烧得脑中意识不明。
店里这般清静,仿佛只闻得到呼吸,秦月淮披着一层伪装的皮,以齐宴的身份来见她,又来公然与她交谈,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暧昧里,有种诡异禁忌之感。
秦月淮好脾气地得寸进尺:“替我补补成么?”
李夫人好奇地伸长脖子围观,看沈烟寒与秦月淮接连拉扯半晌,再挪步一点,又看到郎君清俊雅隽的侧颜,再上下梭巡一番,便见此人挺拔如倚风翠柏,气质脱俗。她心中惊叹一声,如此俊郎,实不多见。
而此郎眼中的笑意丝毫不掩。
他看着沈烟寒,极像是浮世三千,他眼中只放得下一道身影那般。
小娘子面红耳赤,郎君柔情蜜意,二人之间暧昧的氛围如此浓烈,围观的人不可能瞧不出来眉目。
李夫人看了会热闹,仗着与沈烟寒几分往来交情,揶揄道:“沈娘子啊,你就快给这位郎君补补罢,我们绝不打扰你们。”
她抬步走,故意朝身旁女使说:“难怪我介绍的那些庸脂俗粉,人家都不屑于去相看啊,这眼界被拔高了的,自然落下去就难了,往后莫要搜罗那些歪瓜裂枣给沈娘子了。”
被“拔高了眼界”的沈烟寒:“……”
李夫人在她尚没得知她有朝她介绍郎君的打算的时候,就已经否决掉了她可能会走这条路。
沈烟寒依旧因在人跟前对秦月淮百般忍耐而气恼,这会却一时有些出神了,她看着李夫人的背影憧憬了几息,李夫人打算给她介绍郎君的么?她可能会相见哪样的郎君……
然她的憧憬刚起,耳侧胸有成竹的声音就将她的梦一击击碎:“你为了我,拒绝了不少人?”
沈烟寒一下瞪向说话人,语气冰冷:“想得够美。”
她立刻驱逐他:“你出去。”
秦月淮眉目间神情不变,他看她的眼中都是蜜一样在拉丝,看她一脸不知是气还是羞而来的绯红,笑了笑,对她道:“我为何要出去?我不想出去,我就是来看你的,看见你便更不想出去了。”
他说着话绕过了柜台,唯吾独尊地站去了沈烟寒身边,甚至还凑近她的账本,很是若无其事地问她:“账都算好了么?难不难?”
沈烟寒想往后退拉开与他的距离,可又觉得这是自己的店,他不过是个客人,哪有她这个主人让贤的道理。
她梗着脖子,仰着脸,美丽的眼眸瞪着不速之客。
一是明白,在力道上她不可能拿捏得动这个郎君,秦月淮的真实身手她在瑶池苑中已经深有感触,他真要动起手来,她根本不是他的半个对手。二是不想在店里同他有拉扯,沈烟寒口中压低声音,一字一句:“你,我,不熟。既不熟,便莫张口闭口叫我的闺名或者叫我的小名,你只会毁坏我的名声。”
她鄙夷:“齐学士,你的教养不过如此。”
这种绝情的话她不是第一次说。
若是放在重逢之初,秦月淮还会因她的冷漠黯然失色,可经过瑶池苑的一宿叙旧,沈烟寒再漠然置之的态度落在秦月淮眼中,都只是气性未消罢了。
她只是气,他便依着她发泄。
发泄完了,他就有希望了。
沈烟寒没料到如今的秦月淮心境已是大不一样,秦七郎这样自尊心很强的郎君,她以为只要她的话说得够难听,够让他颜面尽失,他自然会知难而退。
哪知,秦月淮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厚着脸皮答她:“如何不熟?你我若是不熟,我又如何知晓你的闺名和你的小名?我们很熟悉不是么?你何必自欺欺人。”
沈烟寒惊讶到张目结舌。
还她何必自欺欺人?她熟悉的那个人,是他么?秦月淮从头至尾不就是个假的人。
沈烟寒咬牙切齿:“我会去告发你,告发你虚构身份,招摇撞骗。”
秦月淮自信笃定:“你不会。”
沈烟寒冷笑:“那你好好看着。”
秦月淮不为她的冷漠生恼,而是态度优良地:“我并非有意欺骗你。事到如今,我也会对你负责。”
沈烟寒立刻:“我不需要你负责。”
秦月淮对她温和一笑,话锋一转:“那沈娘子睡了在下,该对我负责罢。”
沈烟寒一噎,闭嘴了。
她看懂了。
秦月淮是要拿她醉酒的胡闹为筏,以此威胁她,他如今已几次在外人跟前说不该宣之于众的话,开始整个人都不正经、不要脸皮,目的,不过是让她接受她与他睡过的过去,最终是让她妥协于他。
沈烟寒纤浓的睫羽颤抖了几下,放在算盘上的手指收回,在袖中攥紧。
她看着熟悉的郎君寂然未语,心中已是波涛骇浪般浓烈。
她曾当他是夫婿,曾待他用心至深。
当她以他为最亲近的人时,她可以飞蛾扑火,可以用上最浓烈的情意,心甘情愿交给他她自己,她丝毫不觉得那样的付出有何不对。
但那是彼时。
现如今,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又见他如今状元及第一夜成名后,沈烟寒从心底已经没有这样的赤忱情绪了。
说穿了,她喜爱的,只是秋望园那小屋里,那既不如何聪慧,又对她言听计从,仰仗她生活的貌美文秀的纯净书生。
人们喜爱一个物,有时并非因物有多美,而是倾注进去的感情独一无二罢了。
沈烟寒直视秦月淮,笑:“若人人都像齐学士你这样对一些不该较真的事认真,都来要我负责,我可负责不过来。我只有一个我罢了,总不能谁都嫁。”
这下换秦月淮脸色一僵。
话中有话,他不会听不懂。
他见沈烟寒卷了账本,用它敲了敲他的胳膊,眼波流转道:“齐学士借过了,今日恕我不能接待你,我稍后还有别的约要赴,你不如先回去。”
秦月淮对沈烟寒再好的脾气,这会也打心中窜起来怒意。世上就没有几个郎君,可以听到心爱之人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无动于衷,除非他心里对对方根本毫不在意。
而秦月淮对沈烟寒在意得要死。
沈烟寒对他再凶再冷漠,甚至要强要他就要,再磋磨他,事后无情无义地要不搭理他就甩脸子,他都能忍。他对她隐瞒过去,是他不对在先。可要他忍着她故意成浪荡姿态,周旋在郎君中间……他、他……他看着沈烟寒姣好的容颜,觉得头晕目眩。
秦月淮伸手就攥着路过他身边的沈烟寒的胳膊,“皎皎。”
沈烟寒清黑的眸中浸着一股风情,细看,还隐隐有几分占了上风的得意,
她闻身扭头看向秦月淮时,秦月淮觉得目中更晕。
沈烟寒又得寸进尺暗示道“你难道也想要与我同去么?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可以试试”的时候,秦月淮眼中的光一闪,他四肢僵硬,额侧的青筋跟着跳,气血往脑中一刻不停地涌……
他目不转睛地垂目看着她。
手足不受控制。
沈烟寒后又张口说了句什么,他全然听不进去,耳边只有嗡嗡作响的声音,他看着沈烟寒张张合合的唇,下一刻,“哐”一声,整个人直接倒去了柜台上。
沈烟寒惊诧:“……”
又来!
他可是第二次在她跟前这样!
原本她还在得意,她以秦月淮的话术反击给他,他说什么睡不睡的负不负责的,她便将计就计,总归她在他跟前的形象一向主动,一向动欲在先,她就是告诉他,她能睡他,也可以睡别人,可见到这前一刻还挺拔如松的人下一刻就倒地不起,她本能反应还是紧张。
沈烟寒蹲下身,抓住从柜台上一撞而后倒在狭窄地板上的秦月淮胳膊,声音里的焦急掩饰不了:“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没吃饭?你醒醒……”
木槿闻声而来,一看情况,立刻道:“我这就去请大夫!”
店里的年轻客人本就没走,她原先站得有一定距离,听不到沈烟寒和秦月淮说话,可好奇心本能使然,她的余光一直在二人那处打转,见有人忽然倒下,她也追过来观察。
她看到沈娘子急急地用手去拍倒地郎君的脸,又将耳朵贴在他心口上去听动静,而后连忙抱起他的头放在臂弯,手指再拍他的脸颊,“你倒是醒醒啊!你怎么又倒了?你烦不烦啊,别总这样!”
沈娘子皱着眉,焦急万分的态度明显,对这位郎君举止也很随便。
年轻客人与闻声赶来的李夫人对秦月淮的身体状况担忧之余,这样看下来,谁都看得出,眼前二人之间这样的亲密举止,该是早就成了习惯。
身边压来几道阴影,沈烟寒明白是店里客人在旁观,她本该与秦月淮保持距离,然她根本不在乎。
她想,就是条狗这样昏迷不醒,她照样会这样担忧。
一室阒寂,所有的目光都迷茫不解地打去了沈烟寒身上。
沈烟寒凝视怀中人,心情莫名低落。
她双目看着秦月淮的脸,这会他的脸已经比淮西刚归来时恢复了不少白净,她手掌拍了无数次后,他的面颊已经开始有了红印。
沈烟寒看着他的红印,神情变得复杂,心思飘远想,要是有机会,她真想狠狠甩他几个巴掌,好生教训教训他。
她对没有意识的人又用力拍了拍脸,恶狠狠说:“你最好早些醒来,我还要跟你好好算一笔账。”
话落,她脑中涌出一抹记忆:她是狠狠打过他的,在瑶池苑,在那个时候……而他,她感觉过,极为受用。
沈烟寒一下心跳失序。
她究竟都做了什么?
大夫不一会便到来,诊脉后道出原委,依旧是沈烟寒熟知的问题——饿晕了的。
客人走后,秦月淮被安置在了店铺里的二楼雅间。
沈烟寒起身推开窗,望进了窗外的淡淡月色。他去而复返,几个月了,他们的身份各有变,一个备受关注的新科状元,一个籍籍无名的商贩,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可依旧纠缠不清。
这样的结,她要如何理清?
秋冬交替之夜,雾气浓重,凉意袭凶,沈烟寒透了会气,又重新关上了窗。
因不知秦月淮如今住处,沈烟寒放任秦月淮在此养病,这一养,便是数日。